那暮暮沉沉,沒有盡頭的百日,是否走到盡頭後真能「告別」?我們努力吃著、大口嚼著,是否能嚼出過往感官綻放的回憶,讓細胞重新下載春夏秋冬的知覺?沒有人可以跟正在告別的人說:「我了解你的感受。」他們在所有人的「日常」之外,只能在「日子」裡攀爬每個 24 小時的山丘,日復一日的啟程攻頂。
◎ 人生是上山容易下山難
日前去看電影《聖母峰》,一群人在登頂任務前圍著燈光,討論著為何要從事這場生死難料的旅程,有人說想給後輩做模範,讓他們知道自己這樣的魯蛇也辦得到,更多人是說:「因為山就在那裡。」也有人表示自己在家就感到窒息鬱悶。
轉念一想,這不是很像人生嗎?我們前半生致力於成就,以為到了頂峰就有好風景,前半生提醒自己:「往上爬就對了吧!」然而,誰也沒提,或是不敢提,如何下山才是課題,人生的下半回合,就如同電影中描繪的,有人登頂後就放鬆意志、連滾帶爬、有人明明無法攻頂,就是硬要那份「紀念性的榮光」,於是連累了同伴。
「成就」、「人生的意義」,對某些人來講是成年之後心心念念的事情,或許為家人,或為自己,但然後呢?我們在聖母峰上插了旗子,證明我也辦到了的「然後」呢?電影中,人們下山又碰到暴風雪,失去了「成就」在前的鞭策,已經虛脫了的自己,如何讓「下山」跟「上山」一樣美好?
◎ 悲傷中,先消失的往往是味覺
之後幾部電影給了不同的思考方向。國片《百日告別》,描述兩個失去愛侶的人,如何度過那「告別」的一百天,如林嘉欣在電影中對石頭說的:「所謂的百日,不是為死者,是要提醒我們生者放下嗎?」兩人用了這一百天去完成之前與愛侶約定的事情與行程,林嘉欣依照未婚夫寫的沖繩美食行程,一路大口吃著、小口嚥著;石頭身邊的友人以烹飪喚醒他的基礎知覺,奈何觀眾在銀幕前看都覺得吃得有心無力。
人魂四分五裂之際,最先喪失的通常是味覺,怎麼咬著、啜著、嚼著、那食物到了胃袋,都到不了自己的心與腦海。食物記憶封存在過去,無法提領出來,直到某一天你喝到了一口滋味、咬回你記憶中的芳香,才是心痊癒的開始,你才能拼拼湊湊、縫補成個樣子,當然,也不是當時的你了。
◎ 用平實日子對抗日常的殘酷
如電影《小森食光》,我們看主角分四季吃著,除草種田著,看似癒療,她在演練離去母親的味道,修補去東京受挫的傷口。《海街日記》也是,藉著家族幾代釀下的梅酒、父親鍾愛的吻仔魚吐司、大姐醃漬的微鹹海菜、三姐的竹輪咖哩飯,四個姊妹吃吃喝喝、在廊沿下的碎談,順著海風,日子過去了,人才慢慢地重組回來了。也令人想到《深夜食堂》,知道有熱食在那街角,有不會多問的店家老闆,也不會有大驚小怪的客人們,那些碎掉的靈魂才能在裡面躲躲雨。
雨,對某些人的某些景況,是總下不停的,只想要躲躲雨,或是《小森食光》裡,讓你看到左鄰右舍為張羅一餐的費事、另一山頭有人開始炊煙裊裊,山不會問你什麼,田地需要你彎下腰來為消磨一整季天光,藉由對生活開始謙卑的方式,「日子」這種東西才能一山爬過一山的過,才不會被「日常」給抓了去,因為屬於他人的「常態」太傷人了。
◎ 一個人踏上屬於「羊男」的樓層
《百日告別》細膩的是,觀影每分秒心都刺麻的,如同要為靈魂 CPR 一樣的痛麻感,導演林書宇將他人的「日常」放大了,讓主角們驚覺這世界怎麼只有我的不一樣了。一轉頭回神、開一扇的門,燈光與人聲怎都與剛剛不同,好像複寫紙沒對好地無法對焦,就是村上春樹曾寫過的「失去」感,一下子,所有適才吻合的日常都與自己無法對焦,也無法好好做事、投入那準確的時區中。
自己被複寫了成疊影了,找不到回去原來世界的入口,孤伶伶地活在他人(眾人)的日常裡,擠壓成碎片,這是失去摯愛的感受,所以沒有人能安慰說:「我能體會你的感受。」因那是羊男在海豚旅館的房間,除非人生被驟然翻牌的人,不然沒有人能到那個「樓層」去。
◎ 每一場告別都是漫長的
但《愛‧慕》的男主角就在那裡,他突然中風的太太如逐漸「屍化」般活著,被拉長的「死亡」,她本人卻還清醒地目睹這一切,一日日進入無法自理的情況,偶爾來探訪的女兒只會驚慌、逃避,以及指責老父照顧方式不對。
如何與「死亡」共處,面對它的飄忽伴隨?導演漢內克節制冷靜的鏡頭,讓一切只是「發生」,沒有要夾帶任何憐憫與癒療,偶有代表生機的鴿子造訪,卻一次又一次讓老先生感到生之陌生,原來這地方被圈選了,老先生徘徊在那生死邊界,多麼具象化的生死場域,他無法再面對屋外的「日常」,於是選擇一起被封存在那屋內。
◎ 人生是一日一山丘
其實,導演在拍主角的日子時,總會對照的「日常」殘酷。是枝裕和將《海街日記》拍得很美,跟《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一樣美,後者那陽光無法無天地照著,就是照不進那群孩子人生的秒差感,前者的詩般風景是因對照人的真實景況,有時日子是要用攀爬的啊,山丘一脈接一脈。
對於戲中小妹與被人無視的父親而言,釣魚、爬山等,父親傳授的是怎樣細碎事,都要做著來活著啊的態度。《海街》裡沒人強調成功,而是專注在過日子裡。除了日子,人沒有別的可以確實掌握的,所謂「日常」與「人生」,與日子相對起來,都是虛構的,如「聖母峰」,即使它聳立在那裡引誘你,但日子仍渺小而巨大,勇敢看待 24 小時的生之滋味,才是人生真實的「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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