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洛纓專欄/一個編劇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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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都去哪裡了?對不起,都死了。

每次只要聽到「劇本好重要」這種論調,我就會想笑。我不是不認同,而是在這個認知底下,卻沒有發生相應的任何措施。

如果我們說,治安很重要,我們會強化基層警員的能力和配備,我們會增加夜間巡邏的班次,更大幅度的稽查轄區內的可能犯罪的死角⋯⋯如果我們說,食安很重要,我們會從立法、教育、規範、稽察、罰則,甚至刑度下手,去「表現」這件事真的很重要。

但劇本很重要的需求下,我們做了什麼?

每一年至少有七個單位開編劇班,以一班30人來算,每年至少「產出」了210個編劇,十年就是2100個編劇,假設有一半被淘汰,那十年來也該有1000個編劇在市場上活動。而幾家還有自製戲劇節目的電視台每年戲劇節目的時數,對編劇的需求是可以計算得出來。

但據我非正式的觀察,在線上活動的編劇,大約只在兩百個之內,而其中一部分也承接中國製作的戲。到底是真的找不到編劇,還是找不到好(用)的編劇?受限於題材、類型、經驗值、團隊合作的能力等等,電視劇製作的需求和真正可上線寫作的編劇(非執行編劇,俗稱寫手)之間的供需是完全失衡。

◎編劇的死法是這樣的⋯⋯

有少數的編劇,永遠在被時間壓迫的情況下,產出邊寫邊拍邊播的on檔戲,根本沒有時間休息,所以是累死的。

大多數的編劇,對手上那個案子何時會突然夭折沒有安全感,只好再兼幾個幫忙的、企劃的、修改的、提案階段的,以此預防萬一哪一部突然不拍不用寫了、製作人跑了、莫名被換掉以及案子被盜用時,不會馬上面臨斷炊的危險。所以是累死兼餓死的。

當然製作人自己也會下來主導劇本意見,但常常說了自己也忘記,自相矛盾。劇本因為換演員、因為電視台不喜歡裡面某個議題、因為周播改日播(或相反)、因為置入性行銷、因為大咖演員不喜歡這個設定,而一改再改一改再改,所以這時是被操死的。

目前的編劇費比例,在非商業電視台裡,約莫是製作費的百分之六;商業電視台則更低,大約在百分之四。有時甚至被要求給回扣——一本一萬五(已經是可怕的低廉)的劇本,會被要求提出五千元回扣給承辦人員。當然,這時就是被大家說「劇本好重要」這句話給活活氣死的。

沒有工會、沒有議價空間的劇本費、製作單位沒有誠信、沒有合約保護、沒有經紀人制度、電視台大量外購片或者製作方只想一昧跟風拍類似題材,導致出現問題時,編劇總是被欺壓的那一方,有苦無處訴,為了生計,只能一再忍受資方提出對劇本不專業的意見,以及不合理的工作條件。我們養成了編劇,但依然把他們當成工具,而且沒有想過怎麼保護他們,或者教他們保護自己。每一個相關環節的工作人員,從導演到現場執行,拿到劇本都說好爛好爛,演員也罵劇本好爛好爛,大家一起亂改一通播出來,觀眾說好爛好爛,收視率當然愈來愈爛。然後你再說「劇本好重要」,這五個字是可以當飯吃嗎?是可以像遮羞布一樣保護一點編劇們最後的自尊嗎?

◎編劇的死狀是這樣的⋯⋯

他們的死狀多半是這樣:上面製作人在超展開自己的新點子,已經改過三次了,編劇們在下面上臉書,因為下次又會不一樣。聚在一起發牢騷、身體因為久坐熬夜缺乏社交生活沒有運動愈來愈爛、菸抽得愈來愈兇、酒愈喝愈多、信用貸款的債務愈堆愈高,經常買樂透,期待有一天可以從這痛苦的無間地獄裡翻身,永遠不要再寫劇本,永遠不要再有那種被嫖了還收不到錢的娼妓感。因為長期被騙,再也不相信人,不願意多付出一點,寫劇本的樂趣像被閹割般一去不回。這時,就死得徹徹底底。

這時候我們還要談開發新題材新類型嗎?我們還敢要求戲要多好看嗎?那些超展開、很瞎、把觀眾當白癡、刺激收視率的劇情,如果沒有高層的授意鼓舞,你認為編劇敢寫或願意寫嗎?

每年我都在編劇班「生產」編劇,然後看他們進入市場,看他們被撞得滿頭包,被問了無數次「那現在這樣我要怎麼辦?」,都是各式各樣我曾經歷過的不公平。然後我還是繼續告訴他們要熱血,要喜歡自己的工作才能投入,要閱讀多看多聽才能寫出好劇本,要勇敢地報價因為「文章有價文人無價」⋯⋯其實我是一個騙子,在這個無力改善的結構裡,我身為一個老師或者資深的編劇,我也是殺死他們的共犯結構之一,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辦?

然後你說「劇本好重要」,這些字是要刻在他們墓碑上的墓誌銘嗎?你也可以刻「莫忘初衷」,都可以,到這時候他們也不在乎了,誰會記得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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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吳洛纓,知名編劇,國立台灣大學戲劇研究所碩士。現任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講師,影視編劇、劇場導演等,曾獲第四十二屆金鐘獎最佳編劇獎,作品包括《白色巨塔》、《痞子英雄》、《我在1949等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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