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四月中,北京天橋上演了一齣首演至今已二十多年的經典舞台劇《南海十三郎》,這齣由香港劇作家杜國威撰寫的舞台劇作,正是描寫一個粵劇劇作家的生平故事,以他的粵劇作品串成的四句詩:「心聲淚影女兒香,燕歸何處覓殘塘。紅綃夜盜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正好是描寫南海十三郎如戲般的人生故事,劇中從他出生世家,被人當成粵劇天才,爾後心高氣傲,乃至於起伏跌宕,終究潦倒瘋癲的一生。 1997 年,香港導演高志森和杜國威將此故事改編為電影,創造了一個舞台劇出身的明星演員謝君豪。第三十四屆的金馬獎影帝就是謝君豪,而高志森則以改編劇本和剪輯抱走另外兩座金馬獎。
《南海十三郎》根據粵劇名家江譽鏐的生平改編。江譽鏐於清末出生在廣東南海縣江孔殷太史家中,由於太史公妻妾成群,他排行十三,才有了十三郎之名。他活躍在三十年代的粵劇劇壇,二十出頭就替名伶薛覺先寫戲譜曲,他的弟子唐滌生更是出色的粵劇編劇。但江譽鏐自己的一生又比戲更精彩:十七歲進港大法律系,愛上一個有婚約的女孩,為她輟學追到上海,知道她已與人定親也不管,用盡各種方法,甚至跳黃浦江表明心跡,最後更在婚禮當時來一段搶婚風暴,雖然感動了心愛的女孩,但婚禮延遲數天後仍照常舉行,最後他畫了一幅名為「雪山白鳳凰」的水墨送給對方,作為這一段勇於追求愛情的見證。這段情史也可看見他畢生追求的炙熱情感,無論在愛情或戲曲創作上,總是染上些瘋狂的色彩,有別於常人。
「你改我劇本!還要改到不知所謂!編導、編導,永遠都是『編』先過『導』的,你有沒有聽過?」——《南海十三郎》
人生是拖拖拉拉的痛苦,但戲劇上,不管以舞台或電影為媒介,總有剪輯的選項。十三郎出道沒多久,就因受到薛覺先的賞識,為他寫出自己最重要的作品〈寒江釣雪〉而廣為周知,當然他恃才傲物(在當代簡稱為:大頭病),筆下言語和待人常不留情面,少年得志,字字千金,看起來過著衣錦榮華的生活,但他與現實的裂縫開始出現。
電影中,有一段他可以同時寫三個類型不同的戲曲,他又唱又做加編口白,有三個師傅在底下抄寫,輪流筆記。但他們抄的速度遠不及十三郎想戲的速度,讓他焦躁易怒,最終被他以「二十七流」罵跑(九乘三);直到愛徒唐滌生登場,十三郎為考驗唐滌生,要他喝下自己吐了痰沫的一盅茶,唐滌生遲疑半秒,拿起就要喝,被十三朗阻止,要他另外去倒杯新茶來,儼然是拜師的儀式,你我君子之交,就憑一杯茶。」十三郎爽然喝下,兩人成莫逆之交。唐滌生為拜在他門下,展現的不只是才藝和誠意,還有十三郎最在乎的熱情。這種對戲曲創作可以拋盡一切的熱情,讓這對師徒亦師亦友也惺惺相惜。
「我要證明文章有價。再過三、五十年,沒有人會記得那些股票、黃金、錢財,世界大事都祗是過眼煙雲,可是一個好的劇本,過了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賞,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戲,沒有人會忘記。這就叫做文章有價。」——唐滌生
中日戰爭後,十三郎刻意把唐滌生罵跑,要他出去發展。他自己投入軍隊,做演出以勞軍,但其他劇團總是跳大腿舞吸睛,和其他種種在他眼中視為鄙俗的演出,而他認為這些沒有英雄兒女、保家衛國的表演,根本無法鼓舞士氣,因此與劇團的人大打出手。此時,他與世界的分裂開始加大,時代已不是那個粵劇戲曲舞台上的情深意重或忠孝節義,相對於時代所需要的現實,他的才情開始貶值。
十三郎與當年那女孩再次重逢,為了追逐她到天涯,不惜跳火車摔成重傷,回到老家時,精神狀況開始不穩定,他也終究因為直言古怪的性格,不按牌理出牌的行止,不再有人找他寫劇本。當年因他而被引介進入電影圈的姪女梅仙,感念他的提拔,替他介紹幫電影公司寫劇本的工作,但被他發現團隊在拍攝時擅改劇本,便與電影公司起了衝突,他燒了已拍好的膠片,也理所當然地被痛毆一頓,從此被拒於電影圈。
這是他人生的谷底,已經瘋癲的他住在街頭,幾成精神異常的流浪漢,但他還是會在香港蓮香、陸羽這些知名茶樓出沒,喝茶讀英文報。直到他與唐滌生在茶樓重逢,他自慚形穢想躲避,唐滌生卻依然感激這個「恩師」,一番誠意終於打動十三郎,當晚要去看唐滌生新作《再世紅梅記》首演。未料那晚唐滌生在後台心臟病猝發,英年早逝。十三郎面對命運之神捉弄至此,終於徹底崩潰,被送到青山療養院,出來後依然混跡街頭,數年後的某個冬夜終於凍死街頭,結束他悲喜交集的一生。
「你們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是天才。 真正的天才祇有兩個結局,一是早死,好像唐滌生那樣;一是早癲,好像十三郎那樣,悲劇收場。因為天才是不會跟世俗妥協的。」——電影《南海十三郎》中的說書人
有趣的是,無論舞台劇或電影版本,全劇還是處處充滿喜感,一點都沒有描寫偉大人物遭時代唾棄的悲情,反而將難以捉模的十三郎,以一些無俚頭的情節趣味呈現,歡笑之後卻因此更顯悲涼。演員謝君豪從舞臺劇版本就在揣摩這個早年放浪形骸又才華橫溢、晚年痴傻瘋癲卻依然一身傲骨的十三郎,讓這個角色的狂放幾乎為他所專屬,沒有第二個演員再能演繹十三郎。謝君豪後來雖然在舞台、影、視三棲,出演不少作品,但唯一被肯定、最具有代表性的角色,還是十三郎。
姑且不論與真實人物之間究竟有多少戲劇化的改變,無論電影或舞台劇版《南海十三郎》,其實就是在敘說一個編劇在戲劇化的一生中,如何因為創作的熱切而恣意癲狂。命運總是看天才不順眼,總讓天才與瘋狂就在轉身之隔。像小時候愛玩的竹竿舞,有時在這邊,有時在那邊,跳躍在其間的節奏,能否悠遊於這樣的快感,決定了編劇家的遭遇與作品。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深深記得最後字幕打出來大大的字「獻給所有的編劇」,對一個初學戲劇的學生,彼時享受沈溺的是傳奇人物的悲劇電影。
直到自己成為一個編劇,方能懂得在才情與命運外,真正操縱人的是性格,性格決定了我們的一生,也才明白這個「題獻」多麼具有深意,所謂堅持,或者也是想與來自生命中最深處的提示相應合,我們生來就必須是疼痛與快樂著。
(獻給死去正好四百年的莎士比亞:你的劇本很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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