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在哪裡寫劇本?這是很常被問到的問題,僅次於「你的靈感從哪裡來?」
其實不外兩個地方:家和幾家咖啡館。
我住在台北城郊蜿蜒山路上的老社區。這是將近四十年的公寓,因為改裝的時間、方式都不一樣,除了仍維持編過號的整排公寓建築,外觀新舊都不盡相同。1995到1998,2006到2015(目前)這段時間,我賃居在這裡,隨著房東的需求,前前後後住過社區裡五間公寓。
有的房子看見的是別人的屋頂加天空。有的院子比屋子還大,週末房東會來種菜和一大堆不知名的植物,要燉牛肉會去偷摘他的檸檬葉。當然,不下山只能煮泡麵,他種的地瓜葉和空心菜,經常為我補充營養。
有的房子感覺除了你還有看不見其他人也住在那裡,房東留下來的樟木箱舊書櫃帶給你無限的想像。屋頂的藤蔓永無止盡地攀牆生長,細細的綠芽像小爪子,一夜之間就勾住你的紗窗,每幾天都要跟它們搏鬥,以免侵門踏戶。
有的房子雖然小但整修過,有木頭地板、新浴室、餐廳打通廚房,大玻璃前有一棵讓人想掛鞦韆的大樹。大窗正是個山路大轉彎,夜半會被上來騎自行車的人的聊天或音樂驚醒,屋子的位置正好制高,像是眺望黑暗的一座燈塔。
現在居住的公寓也租四年了,看屋時整個屋子都還是四十年前的配備:鋁門窗、衛浴、白粉牆、石地板、連隔間都沒變。但熱心的房東,就在我看完到搬進來之間,好意地把全家都鋪上塑膠地板,就是那種完全無法自主呼吸的塑膠貼皮。同時全家的窗戶一律裝上藍格子布的窗簾,那是房東太太親自去挑的花色,讓每個房間都變成大學宿舍。
搬進來那天我氣哭了,買了新吊燈、吊扇試圖改變它奇怪的風格,但我就算漠視那些窗簾,也去除不了腳掌與地板之間,行走踩踏的相互厭膩。我確定它討厭我,因為我很討厭它。
冬天的牆面多半是冰的,外面是冷凍庫家裡是冷藏庫。朋友來不能大聲談笑,移動家具都要輕手輕腳。公寓大門是紅白條的木門,但不是復古它就是古。叫無線電計程車有時候會被翻白眼,因為上山下山很不划算。即便它幽靜、運氣好某扇窗還有View、前陽台可吸菸、後陽台可看山晾衣服、半夜宴飲完從東區到家不超過十五分鐘。但最大的吸引力卻在房租比市區便宜很多,相對可使用的空間。有四房兩廳一套半衛浴,容得下八大櫃子的書、在外面浪遊二十多年累積的家具,和兩個愈長愈大、男女有別、需要自己私密空間的一對兒女。
這房子有近四十坪,它的房租約莫在東區可以租到五坪套房,在板橋只能租到捷運附近十二坪套房(對,還是套房)。
有一天孩子說:可不可以不要再搬家了?他們才十多歲,已經住過六七個房子,而這裡的牆上還有兩個孩子四年來長了近二十公分,每量一次就做記號的鉛筆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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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邀朋友到家裡聚會,相較於住在市區時的獅子座派對女主人,山上的生活顯得極為清冷。四年來「朋友來坐坐玩玩」的次數,大概正好兩隻手手指頭數完。每天上午十點半,有賣菜車放著亙古不變的羅時豐(同一首歌)告知你他來了。走一下可到小郵局辦事領掛號,不過郵務員很「好奇」我的編劇寫作,所以能不去就不去。孩子步行三分鐘可到的小小學,也隨著他們紛紛畢業,不再是我們散步或玩一二三木頭人的方向。
這條山路有不少髮夾彎,成了自行車最愛挑戰的路線。當然還有「頭文字D」愛好者來練車。開到山頂無路可去,只有閃爍的夜景。你會被改裝車的引擎或煞車聲驚醒,當然還有冬天夜裡的救護車鳴笛。
你可以走很遠的路,遇不到任何一個人,整座小山頭因為禁建,沒有任何一家餐廳便利商店。如果你獨自在家三天,恰好又沒有掛號看不到郵差或是宅配員,你可以三天都不用跟人說任何一句話,三天後覺得自己可能得了失語病加臉盲症。
有次某個不熟的製作人開玩笑地說,就是因為妳住在那麼冷清的地方,寫出來的戲才沒有收視率。言之成理,我只好應他:按照這邏輯你應該是住在垃圾場吧!
我通常在餐桌上寫,面對山景綠意最美的一扇窗前。有些天,然澤會說:我們去上學的時候你就坐在那裡,我們放學你還是坐在那裡,你都沒有移動過嗎?
應該有起身喝水上洗手間,或跑去曬衣服之類的吧!白日在家寫本,的確容易分心,我除非生病不晝寢,但就是會有那麼多家務讓你不小心把時間「開」完,還是趕不上進度。
徹夜寫劇本就像一種聲音的旅程。夜漸深,巷裡停車的引擎慢慢少了。鄰居們細瑣的生活開始悄然,直到完全沒有聲音。有幾次,真的就是在那完全寂靜的氣勢包圍下,不敢用力呼吸,心想,遇到愛情大概就像這樣吧!
時間和聲音會同時退場,只剩下愛。
更深的夜裡,黑漆的山谷會傳來怪鳥長鳴,像熟門熟路的闖入者,應著那些半夢半醒的鳥語。有時樓下的貓兒們不知怎地喬不攏,大聲的罵架起來,彷彿這才是牠們的地盤。牠們被養得任性,愛怎樣就怎樣。
徹夜寫劇本的下課時間,就是去幫孩子們蓋被子、調電風扇角度或者開窗關窗,站在他們床前會不小心發起愣來。怎麼澤兒的腳已經抵到床板,而然兒的腿變得又沉又長。難怪白日我想抱她的時候姿勢都怪怪的,她已經不是那個上小學還要媽媽無尾熊抱的小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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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電腦前,此刻該餓了。最喜歡的中立蘇打餅一口氣吃上整排,配著茶或咖啡,把剛剛寫完的再讀一遍。沒有菸,所以沒有煙灰飛彈的窘狀。沒有酒,寫時慣於保持清醒,甚至那段期間都滴酒不沾。酒是留給減壓或慶功用,一直喝就沒用了。這畫面並不浪漫,我沒有點著燭光穿沙龍衣寫詩,也沒有蹙眉看著點燃的煙燒得噼啪噼啪,也沒有一個高腳杯裡盛著勃根地紅酒或搖晃琥珀色21年威士忌。
每個熬夜或剛剛起床,還在黑裡,我站在前陽台,等待那個藍色時刻(Blue Moment)到來。據說在夜與日、天將明的那一瞬,時間不會停止,但世界會同時無聲無息,像被忘個徹底的那種寂靜。
夜與日交接的可能是一把鑰匙、一個檔案、一聲招呼還是一句悄悄話。
但那一兩秒間,我如已經離世般俯視著,每個從身邊離開的人影重疊在一起。有的是漸行漸遠的背影,有的是車子迴轉後的絕塵而去。才回神,所有的聲音都回來了,天空漸漸泛起透明的藍。不知道自己剛剛去了哪裡,還是知道怎麼回來。
回到餐桌前開始煮咖啡,豆子前晚要先磨好才不會吵人。該洗的衣服丟進洗衣機,坐回到電腦前,穿上那層故事的悲歡離合,繼續像潛水一樣,一呎一呎的下沉。
剛剛告別的這個冬天,隱約覺得搬家的時刻又來臨了。雖然舉步維艱,要從好不容易習慣的空間換到另一處,對誰都是難事,從上大學至今,我搬過十三次家,每次我都疑惑著該帶我的故事,晃蕩到哪裡去呢?哪裏才是最適合它們的誕生地?唯一明晰的是,我永遠就是我寫作的那個地方,我在那裡,或正在去那裡的路上。我等待命中註定的答案,通常它在來的路上會叮叮噹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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