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否認和看戲一樣,寫劇本有療癒作用,關於療癒,從來都不是件簡單的事。
事情總是有個彈性,就像喝咖啡。忙起來便利店咖啡也可以當紅牛一樣喝下去,那刻它只是一種提神飲料。一起床煮上一大壺,那是一種拿咖啡洗臉的概念,這樣個洗法,想必今天有一場趕劇本的競速賽。斯斯文文坐在文青咖啡館裡也可以,不奶不泡不拉花梢,也就只能喝濃縮加了熱水的美式黑咖啡。一群人開會的空檔我也會納悶,這些冠以各國姓氏的食品飲料到底是誰開始的:法國麵包、法式吐司、義式義大利麵醬、港式點心、泰式酸辣湯、德國麵包、英式下午茶⋯⋯好像不這樣冠名,就找不到正當性。總之,喝咖啡不需要定義,再怎麼不倫不類都可以。於是,如下的對話也常聽見:
「一杯熱的黑咖啡。」
「黑咖啡要加糖和奶精嗎?」
「黑咖啡,什麼都不加。」
「什麼都不加,嗯,會有點苦喔!」
「我知道,熱的黑咖啡謝謝!」(劇終)
彈性是一種能講究的時候講究,不能講究的時候得遷就的硬道理。那種露營帶上專門戶外用咖啡壺等等工具的事,我是萬萬做不來。拍片的時候有一杯麥當勞熱美式就很感恩,誰還在乎哪來的豆子哪樣煮法,有熟就好可能誇張了點,和可樂一樣的標準,不溫就好應該沒有人反對。當然,三合一即溶不算咖非,那叫飲品,算不上這彈性裡。
不知道為什麼,類文青咖啡館總會讓我有種視線不良的朦朧感,光偏暗,空氣中的懸浮微粒比較高,放的音樂很有風格,文青們的交談因為話題的熟悉度,經常讓我分心,通常我沒辦法在那樣的地方寫劇本,當然,越做越好的甜點,讓不嗜甜食的我會心動開葷也是個致命的理由。
我最常去的是那種數十年老店,其實主要賣豆子和喝咖啡用的相關器皿,一不小心也賣起咖啡,一賣就是四十幾年,那種市井的談話與氣味混雜進咖啡香,一不小心就探聽到某個婦人幽微心事的地方。
這樣的咖啡店裡往往洋溢著和洋風,虹吸式煮法為主。一進門冬天送上熱水夏天換成冰水,以前的白色小毛巾現在多半換成濕紙巾,服務生幾乎全是女性,不是打工的女孩就是像「內將」的姐接,她們多半素顏,穿上長圍兜工作起來俐落些。
她們並不特別美貌,親切度在正中間,但不會忘記給你添水跟整理好桌面。她們會記得熟客的習性、愛喝的口味甚至常來的時間,也不是特意炫技,像知道家人哪個不愛吃蔥哪個口味重一樣,自然就記住了,流動率低,有的一做也十幾年,她們就和牆上跟整間店的裝飾一樣,浮現的不是風格,是一種氣質。和一般連鎖店或者自成一格(其實都很像)的咖啡館不一樣,在這樣的咖啡(喫茶)店裡,她們服務的是「喝咖啡」這件事,儘管客人來來去去,卻是像上下舞台,她們才是不變的角色。
在這裡出入的不是有些年紀,就是一種無業的閒人。我常去的那家因為靠近市場,多半是這些婆婆奶奶們的歇腳處,她們先去買菜,然後九點半或十點在這裡聚集,點一份相當經濟的早餐,當然也是一群群,偶而混成一大群。聊天的話題不外乎:孫子的成長就學就業相關、孩子的孝與不肖以及手頭依然可以從事的金融活動,從大樂透六合彩到股票。儘管我戴著耳機,有時仍不免讓她們斬釘截鐵的結論給嚇了一跳:「那今天就簽32、03了」她們把水杯一放,順勢起身,動作已不那麼麻利,拎起一袋袋紅白條的塑膠袋一點都不吃力。大約在十一點到十一點半之間,做午餐的時間到了,家裡還有什麼人要吃午餐不詳,但價廉物美的早餐時段一結束她們就會先後離開。
中午這裡會有一陣奇異的冷清,客人只剩三三兩,服務生從早上七點到現在正好忙了一段可以休息,也不拘什麼分工有的在位子上滑手機,但一定有人會繼續照看著客人,順便清點進出補貨,在這時你才會看清楚好多摩卡壺、磨豆機、價差從400到2400都有的咖啡豆、濾紙糖包奶球條棒濾紙,這個咖啡店有三分之一的空間其實是個咖啡雜貨舖。掠開那些平凡無奇的配件,竟然會有一尊長寬高大約40cm的白玉彌勒佛,大腹便便、笑呵呵的坐在中間,一點違和感也沒有。從沒看過她們拿什麼幫祂「淨身」,祂卻總是透著亮,溫潤和詳。
這兒只有輕食三明治貝果什麼的,也不賣一些語焉不詳的調理包餐。倒是厚片土司很規矩,端上來就是已經劃開的九宮格,我不知何處會發作的強迫症總是在此刻被誘發出來。對,你猜對了,我得按照格子吃,一格一格吃。和啃玉米要一排一排,吃涮涮鍋要按照食物的順序,寫劇本三角形不對齊寫不下去等等症狀一樣,屬於一種再努力突破就會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努力的無藥可救。有幾次,我試著,勉強自己,把它的格子撕開、亂剝之類的,以為應該沒有這麼困難吧!結果是搞到自己很想哭,覺得自己像砍掉熱帶雨林一樣不可原諒,覺得自己糟透了,幾乎想把它拼回去,但來不及了有幾口已經吞下肚子,剩下亂七八糟的屍塊。最後決定還是放棄,連吃個吐司都要為難自己,何必?生活已經夠不容易了。
下午茶時段,多半是朋友見面聊天,年紀層也偏高,畢竟沒有什麼星冰樂之類的野食,吸引不了太多年輕人。談話的溫度也比早上熱烈,偶而有幾個日本觀光客按圖索驥的闖進來,又一臉安心的坐下來喝一杯。像我這樣抱著蘋果猛力敲打的客人少之又少,看報紙的客人比看書多。
我記得有幾個特殊的日子,某年的聖誕節、農曆年除夕早晨、某個紀念日或者颱風過後的第二天,我都得從山上搭公車來這裡,喝一杯巴西,被制約一般的吃完九宮格吐司還有一顆營養水煮蛋,儀式性的進行一個療癒的動作。但我並不知道傷口在哪裡,我只知道那些隱隱疼痛的,也許是寫作者與生俱來過於敏銳的荊棘反噬,也許是某個過去被按壓上的金剛大力指印猶在,來這裡喝過咖啡後就會奇異地止疼,真的不疼了。
我幾乎都是一個人來,在這裏坐上兩小時,我把故事丟棄在這裡,有時帶走一些新的故事。就算是兩手空空的離開,我也知道那些太多太重太深的人生感觸,都會在這杯咖啡裡溶蝕。在這裡我可以如願的成為一個沈默的僧人,用書寫超度自己的靈魂。這是我的療癒戲碼,而我為它找到最好的舞台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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