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壞劇本可信度的5個重大瑕疵|《對白的解剖》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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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羅伯特‧麥基

我們為肢體動作設定的可信度標準,同樣適用於角色說出來的話語。不論是在舞台、電影、電視上,對白一概要能激發演員作出可信的演出才行。而長、短篇小說中的場景,也一定要能激發讀者想像角色做出可信的行為舉止才行。所以,不論角色的心理有多複雜、氣勢有多凌厲,不論故事有多澎湃的情感、多深刻的意涵,只要角色開口講話,於性格、背景、類型等方面都顯得不倫不類的話,讀者/觀眾就不會相信。不可信的對白,會摧毀讀者/觀眾看戲的興致,其威力絕對不亞於獨奏會的刺耳樂音。

空洞、虛偽的對白,不是用自然主義開藥方就治得好的。各位在搭火車、飛機、公車的時候,不妨留神聽一下其他乘客的對話,馬上便能明瞭東家長、西家短的瞎扯閒聊,絕對不能照搬上舞台、書頁或大小銀幕。現實裡的閒話,零碎絮叨有如籃球運球。日常的口語中,不太能找到生動、共鳴、深意等條件,言不及義這一點更為嚴重。例如開會談生意,通常一連講上幾小時都找不出哪裡用了最淺顯的隱喻、直喻、修辭或意象之類的。

圖/《十二怒漢》

日常會話和對白的根本差異,不在字詞運用的數量、選擇或組織方式。二者真正的差別在於內容。對白裡的意義是濃縮的,會話的意義是稀釋的。因此,不論背景和類型再怎麼寫實,可信的對白也不會模仿現實。

事實上,可信度和真實度怎樣都拉不上必然的關係。角色即使身處幻境,例如《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Wonderland),講的話雖然是現實世界裡的人絕對講不出來的,但出於角色之口、放在角色置身的背景,卻能給人真實感。

不論怎樣的背景,從最合情合理到最離奇詭異,不論哪一類型,從戰爭片到音樂劇,不論講什麼話,從含糊不清的單音節到抒情雋永的韻文,對白聽起來都應該像是角色自然會講出來的話。是故,我們評估對白的標準叫做「虛構可信」,而不是「實際為真」。角色所用的字詞和句法要講求逼真,但不應該連一般人平常講話的累贅貧乏也模仿,反而應該放進故事所在的世界、所屬的類型,講出聽起來像模像樣的當地用語。

角色在舞台、書頁、大小銀幕上怎麼講話,讀者/觀眾都會相信角色在舞台下、書頁外、銀幕背後也是這樣子講話,而不管故事的背景有多奇幻。即使是像吉列摩.戴托羅(Guillermo del Toro, 1964~)的《羊男的迷宮》(Pan’s Labyrinth)那樣不可思議的世界,或像歐仁.尤內斯庫的舞台劇《國王駕崩》(Exit the King)那般荒誕不經,或像T. S.艾略特的戲劇《教堂凶殺案》一樣句句詩韻歌律,又或像羅伯.葛瑞夫斯(Robert Graves, 1895~1985)的長篇小說《我是克勞德》(I, Claudius)那般古色古香,一個個角色開口講話未必確有其事,但一定要若有其事。

圖/《羊男的迷宮》

但是話說回來:不管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任何時候說出任何的話來。所以,對白究竟可信與否,該如何判斷才好?我們怎麼知道一句台詞由角色在劇情的那個時刻講出來是否恰如其份?

審美從來就不是科學。它先天就是既依靠感覺,也憑靠思索。所以,審美必須仰賴千錘百鍊的直覺,仰賴個人以知識、經驗,以及與生俱來的品味,打磨出「就是這樣」的感覺。所以,對於自己寫出來的對白,該如何判斷?你必須懂得聽出字裡行間的弦外之音,感應前因後果是否扞格不諧。角色的口語行動必須能對應上心裡的動機,對白聽起來才會像真的,也就是內心的欲求和外在的對策看起來要相輔相成。

作者對自己的作品作判斷,能做到多好,有賴作者自行發覺。不過,在此為各位列出幾條指南,供各位找到前進的方向。以下是破壞可信度的幾個重大瑕疵:內容空洞,情緒過激,知道太多,自我洞悉太深,以及錯把藉口當動機。

內容空洞

角色一開口講話,讀者/觀眾立刻就會鑽入話語的潛文本去搜尋動機,以便理解台詞的意義,為後果尋找前因。但若是找不到,對白聽起來就會失真,拖累那一場戲。最常見的例子就像:某角色對另一角色說起兩人都已經知道的事,目的無他,單純為了拯救作者於解說之危。

情緒過激

角色講的話,要是教人覺得比他實際應該有的感覺還要激動,同樣會使讀者/觀眾忍不住要問:「怎麼回事?」然後在潛文本裡找解釋。要是找不到,讀者/觀眾就會認為是這個過度亢奮的角色在發神經,或是寫出這角色的人在小題大作。就一般社會/心理層面來說,情緒強烈的對白必須和情境相輔相成才行。

圖/《進擊的鼓手》

知道太多

作者必須知道角色知道些什麼。角色是作者的產物,故事的背景、人物,是作者窮盡調查研究、對人類行為累積無盡的觀察,加上吹毛求疵的自省自覺,殫精竭慮才創造出來的。因此,作者和作品之間有一條粗黑的界線。或者說,應該要有這樣的界限劃分。若是作者跨過這一條線,把作者的知識灌注到角色的腦中,讀者/觀眾就會覺得有人在作弊了。銀幕或是舞台上的角色講起事來頭頭是道,卻是唯作者才有的知識廣度和深度,或是小說裡的第一人稱主人翁回顧往事時,記得一清二楚,也看得一清二楚,超出了角色的經驗,一樣會讓讀者覺得是作者跑出來跟角色猛咬耳朵。

自我洞悉太深

同理,作者一定要注意:角色的自知之深,不能比你更了解自己。角色講起自己時,若是自我洞悉之深連佛洛伊德(Freud)、容格(Jung)、蘇格拉底(Socrates)三人加起來都自歎弗如,讀者/觀眾這時可就不只會覺得不可思議而倒彈,連作者也會被讀者/觀眾斜眼相看。把角色寫成擁有非比尋常、不可盡信的自知之明,等於是作者自己挖坑跳下去。

這樣的問題,大概是這樣冒出來的:勤奮過人的作者在筆記本、檔案夾裡塞滿了角色的生平事蹟和心理分析,份量比直接用得上的還多出十倍、二十倍不止。作者進行這樣的準備,當然有其必要,畢竟材料愈多,就找得到愈多新穎獨到、別出心裁的武器來打敗陳腔濫調。然而,既然手上有這麼多東西,難免會有想要全拿出來在全世界面前獻一下寶的衝動,而且很難壓抑下來,導致作者不知不覺踩過了作者、角色的分界線,把筆下的創作變成自家研究成果的傳聲筒。

圖/《鬼店》

錯把藉口當動機

作者為角色行為安排的動機,請務求誠實。當角色的行為太過火時,作者往往回頭到角色的童年去找,加進創傷來權充動機。近幾十年,性虐待的情節用得太多,變成僅此唯一的萬用型解釋,不管角色做出什麼極端的事,幾乎無不適用。作者若是愛走這類的心理學捷徑,表示他沒弄清楚藉口和動機是有差別的。

動機(溫飽、睡眠、性、權力、庇護、愛、自利等,諸如此類),都是驅迫人性、推動行為的需求。而且,這些是潛意識裡的驅力,一般以不自覺為多,也以製造問題大於解決問題為主。人類就是因為不想正視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那樣的事,才會發明藉口。

想像一下自己正在寫一部政治劇,寫到轉捩的場景,國家領導人要向內閣說明他為何要開戰。自有史以來,某支民族向另一支民族開戰,不出下述兩大理由。一,覬覦外族的勢力。打贏別人,搶過來的土地、奴隸、財富都能加強贏家的實力。二,鞏固自家的權力。統治者唯恐失勢,煽動對外戰爭,轉移國民的注意力,重新將國內的權力置於掌心。(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在其傑作《一九八四》〔1984〕中,便將這兩大動機都寫得極有戲劇效果)

圖/《為副不仁》

史上的戰爭動機不外這兩類,只是全天下對外宣戰的統治者沒人這樣子想;就算他真的這樣想,也一定三緘其口。所以,寫到這樣的場景時,就要將動機埋進潛文本,讓領導人在搞自欺欺人把戲的時候,火候也要夠,而你在寫對白時捏造出來的藉口,也必須是其他角色會相信、願意追隨的。

人類史上發動戰爭的各式各樣藉口,犖犖大者有:「為神拯救世人」(基督教十字軍、西班牙帝國、鄂圖曼帝國)、「將文明的光輝帶進野蠻的黑暗」(大英帝國)、「彰顯天命」(美洲原住民遭滅族)、「種族淨化」(納粹屠殺猶太人)、「推翻資本主義暴政建立共產主義人民專政」(俄國、中國共產革命)。

至於拿藉口包裝成動機的範例,可以參見莎士比亞悲劇《理查三世》(The Tragedy of Richard III)第一幕第一景。理查這位天生駝背的格洛斯特公爵(Duke of Gloucester),說他因為身有殘疾,人見人厭,「無法以愛人自勉」,便改以「惡徒」自勵,任何人擋在他和王座之間,一概趕盡殺絕。

緊接著在下一景,理查見到了安妮(Anne),也是才剛遭理查暗殺的政敵留在身後的美麗遺孀。安妮對理查恨之入骨,厲聲辱罵,斥之為魔鬼。然而,醜陋如理查,罪惡如理查,還是祭出了高妙的心理戰術,向佳人大獻慇懃,極盡勾引之能事。理查自稱因為安妮美得不可方物,教他一見傾心,無法自拔,為了求得佳人,才不得不對她丈夫痛下殺手。緊接著,理查在安妮面前單膝跪下,奉上長劍,敦促佳人若要為夫報仇,可以就此將他一劍穿心。安妮敬謝不敏。到了這一景快要結束時,使盡了花言巧語加上自艾自憐,理查竟然贏得佳人芳心。有這樣的勾引手腕,理查分明就是談愛高手。所以,他為什麼要說自己無法愛人呢?因為他要找個藉口來遮掩他貪得無饜的權力欲。

圖/《真寵》

要寫出引人入彀、層面豐厚的可信對白,請先鑽研人類行為的兩大馬達有何差別:一是動機,一是辯解/藉口。之後,再看看若是以有意識的藉口去掩蓋角色的潛意識驅力(或至少針對說不分明的行為硬作強解)能否為角色講出來的話添加深度。

對白寫得假,大多不是自信過強、知道太多的作者筆下出現的記號,而是那些神經緊張、非科班出身的作者才有的毛病。焦慮,是不知不解的副產品。要是除了給角色取個名字之外,其他都不清楚,自然也想像不出角色該作何反應;要是抓不到角色的嗓音,寫作時腦子一團混亂,那麼手上塗塗改改出來的對白,除了假貨也別無其他了。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魂陣中,除了這樣傻傻地寫,也別無選擇。

所以,一分耕耘一分收穫。請使出渾身解數,將筆下的角色裹在所需的所有知識和想像中,但也莫忘要以角色周遭的人物為基底去測試角色的特徵,尤其是,要以自己為基底去測試。畢竟,寫來寫去,到最後仍只有自己這塊試金石可以倚賴。所以,各位不妨自問:「若我是這個角色,身處這樣的情況,我會說什麼呢?」接著,再以最敏銳的真假偵測神經去找出最真誠、最可信的答覆。

 

延伸閱讀:


本文摘自《對白的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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