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十週年的紀念。
2005 年我和另外兩位導演林奕華、黎煥雄一起獲邀參加誠品戲劇節,該年的企劃是作家身影,我們各自挑選自己想要完成的作家主題。林奕華導演挑了班雅明,黎煥雄導演挑了宮澤賢治,我挑了楊逵。三個類型、國族、文化背景與時代意義完全不同的作家,並置在戲劇節裡,我想同時看過這三齣戲的觀眾,應該會同意這是一副奇幻的風景。
演出的地點是誠品敦南店的地下室藝文空間,所謂藝文空間就是它並不是一個完備的劇場,樓上還有人買東西買書順便逛下來,發現啊這裡居然有「話劇」的這種氣氛。事實上,誠品書店(商場)在台北文化的角色扮演上,和這三個作家形成一種有趣的對照,這大概是當初他們始料未及。
我的研究所論文做的是楊逵的劇本與劇場形式,大家多半都知道他是一個小說家,很少人知道他寫過劇本,他不只寫過,根據留下來的田野調查紀錄,還曾經盛大戶外公演過。當然他還有另外一些比較接近「扭秧歌」歌舞類型的劇作,與其說是劇本,不如說這些劇本是為他意識型態的表達,他始終真誠地相信並傳遞著。
1932 年,他在日治時期用日文寫作(他在綠島被囚禁時期,才開始學漢文)的《送報伕》,在東京的文學評論雜誌獲得第二賞(第一賞從缺),無疑是他個人最顯眼的標誌。1948 年,他寫作的《和平宣言》以和平解決為主訴求,要求國民政府應該釋放二二八事件中被捕的臺灣人,希望文化工作者團結起來,為人民努力「監督政府還政於民,和平建國」。現在我們感到毫不意外地,這篇文字為他招致判刑十二年的囚難,同時流放當時人稱火燒島的綠島。
彼時的綠島沒有監獄,他們這第一批政治犯,是自己每天搬運表面十分尖銳的咕咾石,幫自己建築一座監獄。與許多白色恐怖的受難者的記憶相仿,當時在綠島的生活條件十分艱困,也有人企圖逃獄想游泳到台東,半途就被強大的潮流不知衝到何處。(可見楊逵著作《綠島家書》)出獄後他在台中市郊區購地種花,住所稱為「東海花園」,時常有學者作家,因為文史研究來探訪他,其中也有不少年輕人,因為欽慕他對台灣社會底層的關懷,或者始終站在人民那一邊的抗議精神而到訪。但在後來國民黨政府統治下的臺灣,楊逵的身影其實非常孤獨。
要呈現這一個這樣多面向的作家,很難只就作品內容而發展戲劇文本。所幸在寫作論文的時候就已經有過長時間的田調,也探訪了他的親族與同囚的牢友,對他的生活情狀已有些了解。
我們先甄選了大約十五位演員,有些是本科系的學生,有些已經是專業的演員,加上來自其他業別的男男女女,以小劇場的規模來說,算是陣容浩大。這時距離演出還有半年。我帶著演員從閱讀他的資料、作品開始然後討論,最後決定了以小說送報伕、他的生平(含綠島生活)、劇本以及一群當代到綠島畢業旅行的大學應屆畢業生作為發展的四個方向。
然後我們實地先到綠島拍攝劇中所需的影像素材,並且在綠島的海面上看見一輪滿月,正如劇名一樣。楊逵所相信與堅持的正如一輪月光做成的玫瑰,極為浪漫迷人,讓人多麼希望那理想世界的樂園是真實的,然而在歷史的進程又發展數十年後,它依然是朵美麗但已略蒙塵的玫瑰。
接著我們與演員一起在新北市平溪的菁桐國小開始了四天三夜的集體排練,包含肢體訓練與文本發展,那幾天的生活讓演員更快速地拉近彼此的距離,因此在劇本發展即興的過程中,更容易釋放出內在的想法,透過一種信任與安全感的建立。這時距離演出還有四個月。
回到排練場,我們又繼續發展排練了一個月後。我開始把自己關起來,整理所有發展出來的文字紀錄,刪減、延伸、強化、濃縮的種種編劇手續後,終於完成定本。而後的三個月,就根據這份定本劇本開始排練,並且交給設計群著手舞台、燈光、服裝、多媒體的設計,直到演出。
這是一個劇場文本的誕生,從發想開始經過將近一年的時間,在誠品藝文空間演出五場後,永遠落幕。與其說這是一個向楊逵致敬的作品,不如說,我試著完成的是讓當代年輕人能直接與楊逵的精神接通,能在這個用生命實踐理想,不只是藝術創作的作家身上,感受、思索到在人生必不可免的困境中,如何用樂觀與開闊的生命哲學堅持下去。在這個理想漸漸失落的年代,不只為自己,也為更多人的公平正義殺出一條路。
因為預算有限,雖然票房全滿,依然賠錢。因為我身兼製作人與導演,必須有個負責看守我荷包的執行製作人,我們之間有一次最大的衝突點,是在我提出散場的時候,在觀眾必經的走道上,要有布滿一朵一朵鮮花的白玫瑰。他提出了兩個折衷方案,一是用花瓣、二是用塑膠花,我都不能接受,堅持要一朵一朵新鮮且踩下去感受到那厚度的新鮮白玫瑰。最後我試著去找當時合作電視劇本的製作公司募款,募到那每場都會被踩爛,每場都要重新插滿的「白玫瑰地毯」。我無法用語言說明,為何非如此不可,但就身為導演的詮釋角度,我必須堅持,才能完成我心目中真正的「月光玫瑰」。
1982 年,楊逵到美國愛荷華參加寫作班,他寫下了這首詩:「小伙子,大家來賽跑/不為冠軍,不為人上人/老幼相扶持,一路跑上去/跑向自由民主,和平快樂的新樂園。」這是一個七十七歲老人的信念,一生他都不曾放棄。
後來在寫作影視劇本的時候,我經常懷想在劇場的編導是這樣一種奢侈的工作方式,那是價值與信念的傳遞,不是價格。其實也只有約一千位觀眾看到這齣戲,比起電視收視率動輒十萬人次根本無可比擬,但我相信那一千個觀眾只要有百分之十受到鼓舞,在心中埋下小種子,我們終究會有個一百朵白玫瑰的小花園。也許還聞不到花香的氣息,至少做完一個這樣的戲,我們對春天終於有了期待。
重擊有 Podcast 囉!歡迎到各大平台搜尋「娛樂重擊」並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