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專欄／那個金髮小女孩與她的書

因為個人興趣，也是工作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曾經每天造訪一個名為「Women Reading」的圖庫網頁，還將全部7000多張圖片一一瀏覽。

這個網頁內容豐富，包羅萬象，只要符合「女性閱讀」這一主題，圖畫、照片無不收錄。至於女性，士農工商之外，有很大的篇幅給了影視、文化名流，各有各的閱讀姿勢、心愛的書籍，十分有趣。

看著看著的過程，突然有種感覺，怎麼老見到這人？或因這一想，遂更注意了。邊看邊歸納，發現有些是同一次所拍的不同照片，有些是同一場景不同時刻所拍的，但無論如何，與同樣出身背景的照片相較，這女孩還真是喜歡與書合照啊！

女孩是誰？說來很「顛覆」，或者說，若非這顛覆，我也許不會這麼注意她。她不是別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性感女神瑪麗蓮夢露。

夢露是好萊塢一手塑造出來，出了名的「dumb blonde」，直譯或可稱「金髮傻妞」，但其實還寓有「花瓶」，乃至「胸大無腦」之意。與她合作過《熱情如火》、《七年之癢》兩部片子，讓她紅上半邊天的名導演比利懷德都曾貶抑說：「夢露有著花崗岩一樣的胸部和瑞士乾酪般的腦袋。」——經過好萊塢如此這般洗腦，全世界影迷，大概都很難把「夢露」跟「讀書」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才對吧。

夢露有個悲慘身世，她是非婚生子女，母親精神分裂，被收容進療養院。小小年紀的她便在孤兒院、寄養家庭之間不停輪轉，這家不要換那家，她待過的寄養家庭至少有9個。那是經濟大恐慌時代，許多收養者為的只是領取那貼補金，愛心就不用說了。小夢露在家裡被視若無睹，洗澡洗最後一個，出錯挨罵排前頭；在學校同樣被看不起，外號「老鼠」、「廢物」，一個朋友也沒有。甚至有證據顯示，小小年紀的她便曾遭受性騷擾、性虐待。最後，16歲時被迫結婚了。「一個人！！！！／我一個人／不管什麼我都是獨自一個人」，近些年所發現的夢露心理治療檔案裡，她這樣說。

這個孤獨且沒有安全感的女孩到底何時喜歡上閱讀的？如今很難得知。但估計很早就開始了。日後，夢露迷（或書迷）曾經根據夢露閱讀照片所讀的書，以及身後的書架去拼湊追蹤，最後列出了一份書單，幾百本書包括文學、非文學，文學裡又涵蓋法國、英國、俄羅斯、奧地利、義大利、德國。僅只美國文學就包括：愛默生、愛倫坡、尤金奧尼爾、史坦貝克、費茲傑羅、湯馬斯沃爾夫、馬拉默、田納西威廉斯、卡森麥卡勒斯、傑克凱魯亞克⋯⋯等人作品，幾乎就是當代美國文壇名人錄。——這些書，除非重度書迷，恐很難找得齊，讀得下。

她尤其喜歡的是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尤力西斯》，不管搬家到哪裡，總要帶著。她樂於與書合照，這類照片少說也有上百張，她最喜歡的系列，正是攝影師 Eve Arnold 為《老爺》雜誌（Esquire）所拍，穿著白長褲黑上衣的她，縮著腳窩在沙發上閱讀《尤力西斯》，背後露出書架一角。鏡頭裡的夢露，自然流露，一點不造作，不但性感，且煥發出某種知性之美。

那是1957年夏天的事，她與第三任丈夫、也是出了名的美國劇作家，《推銷員之死》作者亞瑟米勒，正在紐約長島渡假。這一年，大概也是「女文青」夢露短短36年生命裡最快樂的時光吧。她與米勒新婚不久，恩愛非常，兩人一起游泳、一起在沙灘散步，參加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為丹麥作家伊莎丹尼森（Isak Dinesen）所舉辦的午宴，她的活力與天真，讓這位寫下《遠離非洲》的名作家直直想起了非洲草原裡的小獅子。因為米勒，她又陸續認識了楚門卡波提、卡爾桑德堡、索爾貝婁等等當紅老少作家，於夢露而言，這不啻是進入夢想的文學天堂了。

可惜，這段因緣未能維持太久，原因眾說紛紜。米勒骨子裡的菁英氣質、遭受參議員麥卡錫「非美調查委員會」調查；夢露幼時家庭創傷陰影所導致的情緒不穩定、不安全感，以及她極力想在影壇衝刺，或許都有可能。但無論如何，兩人仳離，夢露又恢復「不管什麼我都是獨自一個人」的淒涼狀態了。

1962年，夢露被發現死於家中，沒有遺書，只有安眠藥丸。到底是自殺、他殺或意外？迄無定論。FBI、黑手黨、甘迺迪總統通通被扯入了。真相如何，如夢亦如露，無非50年前往事。真正讓人心痛的是那個被丟過來扔過去，黑暗中孤獨無助的寄養小女孩，長夜漫漫誰與訴？——這時候，我們或者要相信，幸好有書，給了她一點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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