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泛科幻獎》由泛科知識主辦、策劃,自2018年4月開始徵件,至2018年8月截稿,競賽共分為「短篇小說」以及「中短篇小說」兩組,共有398件作品角逐本屆競賽。經過初審、複審以及決審等個階段評選,本作品獲選為中短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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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送帶緩緩地送來一位中年男子,準確的停在米特面前。米特戴上頭盔,開始搜尋死者腦袋裡的所有記憶。
最深刻的記憶,痛苦、驚喜、遺憾的…腦中比較深刻的記憶都會被搜尋出來,分類後標上評分。分數高低關係著閱讀的比例跟速度,最高等級的全部瀏覽,低等級的就跳躍快轉,甚至只是匆匆一瞥。
雖說,久一點的記憶往往模糊破碎,不過不要緊,天堂工廠裡的超級電腦修復能力越來越強,就像修補舊影片一樣,甚至還可以重建片段間遺失的情節,讓人感覺像在回憶昨天剛發生的事。
可是這個人…這個人…米特離開座位,走到守門員專用的溫室花園休息室,坐下來喝了一杯咖啡,才又進到工廠,戴上頭盔,從頭再看一遍。
看完後,米特嘆了一口氣,還是投降了,他按下”無法確認”鈕,提出轉送天堂工廠十人陪審團裁決的申請。
當然,棘手的案子,可能十人陪審團的投票結果仍是五五平手,那麼上面還有天堂最高陪審團、大法官。
【總之,一旦往上移送,陪審團也好、最高陪審團、大法官也好…反正就沒有我們的事了。】席歐曾這樣安慰困擾的米特。他是米特右邊輸送帶的天堂守門員,也是米特最好的朋友。
雖然這話也並不完全正確,這些”無法確認”的案子,在上面最終判決出來後,守門員得呈交一份檢討報告,米特手上就積了好幾份待寫的報告。
【按下按鍵就沒我的事了。】米特安慰自己,卻一點也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因為這是這個月第十位”無法確認”了,又破了他上上個月的紀錄。
這時,正在左邊輸送帶努力埋頭讀腦的陳納德,偶然抬頭注意到發呆的米特,對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他是米特的小組長,幾天前兩人在員工餐廳用餐,四下無人,陳納德特意提點一下他的小組成員:【遇到無法確認的,記住,原則從寬。你幹嘛這樣為難別人也為難自己呢?我們中國人有句話 :”人死為大”,你聽過嗎?就是這意思。】
陳是華裔移民,前額有點禿,已經在這家編號 H-1045 的天堂工廠做了十多年了。明年上頭有幾個幹部職位出缺,大家都認為他即將高昇了。
【你太認真了。又不是像樞機主教裴爾那麼棘手的案子,你幹嘛一直糾結,越陷越深呢。】他小聲說:【再說,送到陪審團那,我偷偷告訴你,大部分也會判給天堂的。畢竟,上天堂的比例逐年緩升,政府也有面子,算是教育成功、國民素質提高啊。】
他低頭吃了幾口飯,音量調大了點:【你看,我們可是挽救了快要破產的國家財政呢!你也知道,過去政府的稅收,一大半要拿去補貼老人的醫療費用,而且這費用還逐年上升全沒個頂,眼看要破產了,還好設立了天堂工廠!可以上天堂,誰會想要繼續躺在病床上,當個全身插滿管子的活死人呢?更糟的是,自己受苦不打緊,醫療帳單像暴雨般狂砸政府,除了藥廠,根本沒有人是贏家。工廠開辦前,國家一半的預算都花在醫療上,這中間六成都花在延長最後五年的生命,現在這比例已經降到兩成了,真的,早點上天堂多快樂呢,還可以替國家省好幾千億,要我也願意。你看,我們全家早就簽好”不急救、讓我上天堂”同意書了。】陳納德拍拍別在袖子上的小天使記號。
這些老掉牙的數據,我受訓時早聽過了。米特心想。
【我們是在做功德啊,中國人說,身在公門好修行,沒有比天堂守門員更能積功德的行業了。】他終於端著餐盤站起來,又回頭小聲叮囑兩句:【我說真的,這比例再降不下來,哪天輔導長就來請你喝咖啡了。】
輔導長…米特耳邊似乎響起輔導長那低沉的聲音:【米特,天堂守門員是非常崇高的工作,要有豐富的學養跟正義感,理智、冷靜、判斷力過人──可最近你的”無法確認”比率太高了,更糟的是,你的”無法確認”到了陪審團,多是壓倒性裁決──你的判斷力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需要安排再教育嗎?】
【沒辦法,我就是無法決定。】米特喃喃自語。
或許他就是不適合這樣的工作,單純的人不適合太複雜的工作。
米特看看時間,只剩一個多小時,這麼點時間也無法再接另一個案子。隔壁的席歐還在低頭工作,米特望著幾十公尺高的工廠天花板發呆,那裏只有幾扇小的可憐的窗戶,讓他可以窺見外面的藍天。
這工廠很大,從一端看不到另一端的輸送帶,但為了避免偷窺,只有頂端開一些小窗戶,密封的四面高牆,讓喜愛自然光的米特,一走進來就感到巨大的壓迫感,常常趁空檔溜到外面的溫室花園透透氣。
工廠裡,幾百條輸送帶整齊的排列著,配有幾百位守門員,每人都穿著黑袍,頭上戴著先進的白色感應頭盔,遠望像極了法官頭上的假髮──確實,他們也是法官,只是別人審判生者,他們審判亡者。
這樣的工廠,全國有近百個,每天要處理近萬名死者。每家工廠大門上都高掛著巨大的綠色鷹眼招牌,二十四小時不停地閃爍──那是天堂工廠的LOGO,象徵著一眼定奪的智慧。
在米特右邊輸送帶的席歐終於結束工作,他脫下了頭盔,轉頭看看已經發了一會呆的米特。
可能是剛跟女友分手,席歐最近心事重重。米特他脫下黑袍,跟席歐點點頭。
兩人從辦公室出來,拿著公事包默默地往前走。經過天堂樂園門口,走廊的門正好打開,有幾部檢測車開了進去。席歐停下腳步,看著檢測車伸出跟雲梯車一樣長的觸手,連上架子上的小腦袋,底下的顯示屏跑過一堆數據:”編號 M2035770645 :血流量:每分鐘 15 cc,正常””血液氮氣含量:正常,酸鹼值:正常”….
這個天堂樂園有無數的架子,層層疊疊有十幾層樓高,裡面儲存了幾百萬個小腦袋,無分老少,人人在無菌恆溫空調罩裡閉目微笑,像是正做著美夢。只不過,每個腦袋都只有拳頭大。人類平時只用一成腦袋,九成在休息狀態,工廠只擷取一成的灰質,部分海馬迴前額等重要部位,再鑲入癌細胞的不死基因,就可以維持人腦的運作,包括每個人獨一無二的情緒感受、價值判斷,以及最重要的記憶──當然,天堂裡只會有美好的記憶。
天堂底下還有一個一樣深的地底倉庫,那是地獄,裏頭的永生腦裡,只有不愉快的回憶。
席歐說:【我好像忘了把周報告上傳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你先走吧。俱樂部見,如果半個小時沒到,你自己用完餐就別等我了。】
米特也想起他跟牙醫師的約診:【我去看看能不能把洗牙往前挪,今天早下班了。這樣好了,一個小時後地下室見。】
肩上別著綠色鷹眼勳章的米特,一走進去大樓地下室的 pub ,就吸引了一兩位辣妹的眼光。
米特完全不理,筆直地朝角落的位置走去,席歐已經坐在那,獨自一個人喝著悶酒。他坐下來,要了一杯調酒,一份牛肉捲。
工廠有個保密潛規則,當談話內容可能提到工作細節時,要盡量遠離非廠內人員。
米特先打破沉默:【有什麼打算?蜜莉週日生日,周末在柯恩的海灣別墅有個遊艇聚會,要去嗎?我請了一周的假…啊,我知道你不喜歡潛水,但還有許多好玩好吃的…】
席歐瞪著酒杯,緩緩地說:【昨天,我媽打電話給我,醫師宣布她得了四期肝癌,她….】
米特好驚訝:【我,我不知道…】
席歐搖搖頭:【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很興奮的打給我,說她等這天等好久了,醫師宣布時,她高興的一直道謝,把醫師弄得哭笑不得。】
【她還一直嚷著要舉辦告別 party ,就在下個月十五日,叫我一定要去,在芝加哥老家。】
米特握住席歐的手,體諒的拍拍他的肩膀。
席歐摀住臉,久久才抬起頭來:【米特,你會不會覺得,這工作讓你充滿罪惡感?】
罪惡感?【職業倦怠?當然有。】米特想起那些讓他頭痛的無法辨識者:【真的,天堂或地獄?有時真是兩難。】
【是說,米特,我們這麼認真做判決,可是,我們的決定,都是對的嗎?甚至那些陪審團做的判決,都是對的嗎?被審判的人已經死了,無法答辯,無法上訴,活著的人無法對已死的仇人提告──我們只能對著冷的像根冰棒的屍體,進行一場受害者加害者都缺席的審判。犯人缺席,原告也缺席,我們到底在審判什麼?】
米特有點驚訝,雖然兩人進入天堂工廠後,原來的憧憬跟幻想大多不見了,但席歐的不滿顯然比他更深。
席歐繼續說:【比如上週,我兩天處理了兩位,一位上天堂,一位下地獄。】
【很難做決定?】米特想到自己的”無法確認”。
席歐搖頭:【沒有疑問,只是接下來…】
【剪接記憶出了什麼問題嗎?】
分類完成後,分配員就得找出亡者一生中最快樂(或最痛苦)的回憶精華,剪接出重點帶,電腦會自動串成一連串的劇情…儘管加起來實際只有三個月左右的長度,卻足以涵蓋一生。之後,永生的腦部複製體,就可以不停的重溫生命中最美好的情節…甚至會比生前更美好,因為他們可以創造一些虛擬記憶,達成死者生前最想要的願望。比如安徒生童話裡那個點火柴的小女孩,如果送到這,他們就會讓她跟家人團聚,每天享用死前看到的所有食物…
但虛構情節還是受到比例規範,除了少數特殊情況,不能多過一半。這樣的規定也有它的道理,腦袋裡的記憶如果都是別人虛構的,那還能稱為原來的人嗎?
天堂裡每個腦袋都是封閉的,受訓時有人舉手問老師,為什麼不讓所有腦袋互相溝通,可以一起在天堂…從此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因為,情敵上了天堂還是情敵啊,腦袋相通,爭奪戰就會延續到死後了。】授課員微笑的回答。
席歐繼續說:【比如第一位,一位毫無疑問的好人,最後的聖誕老公公時間,我很想幫這個老實人製造一個完美的快樂檔案,可是…他一生快樂的時光不多,都是很破碎模糊的記憶。】
【未曾就醫的重度憂鬱症患者嗎?現在放寬憂鬱症患者虛擬記憶比例了,上限提高到六十趴。上周接了一個手腕上都是割痕的憂鬱症患者,我保證他死後再也不會想做傻事了。】
【也不是。】
【不然,多看幾遍童年記憶,看過電影腦筋急轉彎嗎?童年記憶是個百寶箱。】
席歐搖搖頭:【不多,酗酒的父親毀掉一半童年,學校的表現普普,本來應該是沒人注意的小孩,但因為帶了牙齒矯正器,成為霸凌對象。快樂時光?或許有一點…看電影,幻想自己是絕地武士…真的不多。】
酒吧台上開始有歌手上去演唱,披頭四的”Help”…米特暗暗擔心,下一首不會是”蜜雪兒”吧…
【唔,這人也喜歡披頭四。還有愛黛兒。可一輩子只聽過一場愛黛兒的音樂會。他也喜歡艾迪·瑞德曼,班尼迪克·康柏拜區…】
【他是英國人嗎?】米特微笑。
【唔,真的像──他也喜歡莎翁。】
【那,有什麼特殊興趣嗎?】
【畫圖吧,小小的屋子裡貼滿他畫的油畫。中年時工作被機器人取代,開始靠基本生活金過日,他還是會從不多的生活費裡省下買油畫材料的錢…失業只讓他更盼望天堂的到來,每週日去聽佈道的時刻,是中年後最快樂的時刻。這人沒有太多抱怨,總是逆來順受,好像能讓他過完眼前的日子,熬到上天堂就是最大的恩典。我能幫他做什麼呢?讓他當美國總統?快樂指數很低。讓他中樂透?這種人的個性,存摺的數字很難替他帶來快樂。】
【這是我剪過最無聊的天堂帶,很快就剪完了,裏頭一堆無聊的傳道者。當然,我還是用了我的小權限,跟他要到愛黛兒的簽名,還幫他辦了幾個畫展,讓他成為美國最偉大的當代畫家…雖然他的作品其實…只能進糟糕藝術博物館。】
米特微笑,席歐還是沒什麼表情。
【至於那個下地獄的,一個政治世家的子弟。循環帶裡的”挫折”……比如說,跟馬子狂歡後酒駕自撞欄杆,警方在跑車裡發現毒品,酒醉後砸店被捕,連任議員失敗,落井下石的前女職員站出來指控他性騷擾。最慘的是,父親把大部分財產分給大哥,他”只”分得了大約價值一億美金的財產──這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時刻了。】
席歐講到”痛苦”兩個字,特別拉長語氣。
【他媽的,這什麼挫折。剪完這兩人之後,我坐在那裏呆呆地想,如果可以讓這兩人交換,你想後者願意拿自己的地獄換前者的天堂嗎?打死也不肯吧。】
米特只能說:【快樂是一種相對的感覺,物質豐足的人,不一定比較快樂…】
【那是因為通常他們快樂的標準很高。這人上米其林餐館,因為一不滿意服務,就扔下錢走了。】
【天堂的規則本來就強調主觀意識而非客觀的物質…】米特又想起天堂樂園架子上的小腦袋,他岔開話題:【我倒是一直在想,雖說四肢皮膚感官跟手腳運動,這些佔掉大部分大腦的功能用不著了,自然也無須留下…可是,就十分之一個腦袋…真能代表原來完整的人嗎?你想像自己在瀑布下戲水,跟真的接觸冰涼的河水,那感覺會是一樣的嗎?】
席歐沒回答,只是靜靜地盯著酒杯裡剩下的酒。
【無論如何,老兄,那不過是工作,你不是常跟我說,下班就放把工作放在一旁,喔,謝謝,】服務生上了另一杯上藍下紅的調酒,米特往對面推過去:【你知道這杯叫”天堂與地獄”嗎?】
沒人理會他的冷笑話。【這就是我們搞出來的”永生”,天堂跟地獄,簡化成速食點餐的公義。這根本是史上最大騙局,而我們都是共犯。】
米特無言。
【記得那個紐約樞機主教嗎?】席歐又說。
教宗任命的主教,聲望崇高的神父,死後守門員卻發現他最大的樂趣是上網觀看雛妓影片。
但他並沒有做出任何壞事…所以上了天堂。問題來了,照規定一定要納入的生前最快樂的事,還有最渴望的願望,如果剪接起來,那根本是個令人髮指的犯罪片。
最後上了大法官庭,答案是准許納入(其實陳納德說的沒錯,原則從寬),因為腦袋裡演練一千次一萬次的犯罪並不會影響別人,犯罪的懲罰或好惡的判斷,其實是為了維持社會秩序,避免再犯。可是,死人沒有任何威脅。
【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米特想了想:【如果是我,我不會想那麼多,我就讓他上天堂,然後剪一個每天 24 小時,每一分鐘都跟小孩在做愛的影片,看看最後腦袋會不會萎縮。這叫洪水法。】
對小腦袋過度的折磨,還是會影響腦組織。之前有一個被下地獄的連續殺人犯,被發現只一年的時間腦組織就嚴重萎縮,這才發現那個憤怒的剪接員,讓他每天重複承受奪魂鋸的劇情。之後,就不准虛擬添加負面記憶了。
席歐搖搖頭:【我一直在想,我們是不是該把上帝的留給上帝呢。】
席歐需要心理諮詢了,不,其實兩個人都需要…米特分手時忍不住這樣想:等我回來拉他一起去作個心理諮商,聽說新來的金髮諮商師很正的。
他不知道來不及了。
周一早上,米特從海邊回來,前夜的酒精還沒散去,米特覺得昏昏沉沉的,打電話請假後又回去睡到傍晚,直到打開電視:天堂工廠傳出爆炸聲響,傷亡不明。
手機無人接聽,米特直接下樓去敲隔席歐房間,也沒人應門。他開車趕回工廠,只見工廠已經拉起封閉線,整天閃爍的鷹眼也熄滅了,縷縷黑煙從破損的頂端往巨大的夜幕散開,上面掛著一輪詭異的滿月。
他又打了幾通電話,還是沒人接聽,回家後才發現席歐稍前天傳了則訊息給他:【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這是什麼意思?之後沒有別的消息了。他還留在工廠裡嗎?米特問了許多人,最後想了很久,還是打給蜜雪兒了,是一個男的接起手機。蜜雪兒很驚奇,她…好幾個月沒見到席歐了吧。
兩個月。你們分手兩個月。
【或許他在工廠裡處理善後,沒空打給你呢?你知道,他一直是個認真到有點忘我的人。】蜜雪兒說:【或許明天一早他就會想起忘了報平安了,晚安。】
蜜雪兒真是個很冷靜的女人,米特想。
那天晚上,米特在床上翻來覆去。十多度的氣溫,蓋薄被太冷,蓋厚被又太熱。
好不容易睡著後,米特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走進天堂樂園,幾百萬個閉目微笑的頭顱,突然一起張開眼睛,應該是空窟窿的眼窩長出黑白分明的眼珠,所有人安靜地盯著米特,眼珠跟著米特轉…突然,有一個頭顱開始啜泣,米特走近一看..那是席歐的小腦袋!
米特驚醒,翻個身順手拿起床邊的手機,沒有,沒有任何新訊息。
隔天一整天,米特依舊聯絡不上席歐,媒體也沒什麼進一步的傷亡報導。
不安感延續的周三,天堂工廠保安官主動找上米特,帶來一個震驚的消息。席歐偷偷分次夾帶炸藥原料入廠,在廠內組裝跟安放,周一席歐志願留廠加班,趁人少時引燃了炸彈,炸掉了一大片工廠。
【現在呢?他人呢?】米特急切地問。
【在加護病房。】
【我可以去看他嗎?】
【可能不太適合。一直昏迷中,醫師估計醒來的機會很小。】保安官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
米特紅了眼,前天喝的酒似乎又衝上腦門,他回答的聲量越來越小:沒什麼異常。他很善良啊,連一隻小動物都不忍傷害。工作?是有一點抱怨,不過誰沒有?沒有,沒有種族情緒,信仰?你們不知道席歐從小信的正是這個天堂嗎?
保安官清清喉嚨,不說廢話:【上上周,有人看到你跟他在酒吧裡喝酒。】
【是,我們常一起喝酒。】
【談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我邀他周末一起去度假,他不想去。】
【心情不好嗎?】
【應該是。】米特大略講了一些對話,當然美化了抱怨的部分。
【最近他在生活上,有什麼問題嗎?有跟工廠的任何人起衝突嗎?】
【沒有…喔,有一點,他兩個月前跟女友分手了。還有,母親得了癌症。】
【女友是?】
【蜜雪兒.瓊斯…】
保安官記下來。【他很傷心?】
【當然。蜜雪兒是他的真命天女,雖然反過來不是。】
【借一下你的手機,可以嗎?】
米特遞給他。
他一則都沒刪,沒什麼重要的對話,【這是?】保安副處長問。
米特懶懶地回答:【喔,他最近在研究四大悲劇。在舊書攤買的一本五元舊書書。】
保安副處長皺著眉頭,似乎在思索什麼。
【這支手機…可以讓我帶回去嗎?有別隻手機嗎?你的電腦?】
【就這隻。】席歐的手機電腦應該都被你們查扣了吧,米特心想。至於他的手機,幾個月的資料都沒刪,沒什麼可以還原的,要看就看吧。
【你知不知道他偷偷儲存炸藥?】
【不知道。】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那是因為他朋友很少。】
副處長沉默半分鐘,然後仔細盯著米特的臉,慢慢的說:【他用了你的電腦跟 ID ,上去查一個案子──他同父異母的哥哥,這事你知道嗎?是真的。不信等下你自己上去查查最近的查詢紀錄。】
米特一驚,不過他馬上決定站在席歐這邊:【我不知道。他哥哥是我的案子?】他們不能追蹤不是自己經手的案例,所有的教科書案子都會隱去姓名身分資料,雖然名人仍舊可以猜得出來。
【編號875號,是一個修車廠老闆,上上周才判決確定的。】他說:【至於你的判定,你給他的是”無法確認”──可能你的”無法確認”案子太多了,記不得了。】
【他很少提到他的哥哥。我應該還沒寫檢討報告吧?最後的判決是…】
【這不重要。你積了太多報告了。】他嘲諷的說:【所以是他偷用你的 ID ?】
米特有點生氣:【你不相信的話,可以讀席歐的腦…不,讀我的好了!】
米特想到一堆細細的管子鑽進腦裡的畫面,還是心頭一緊。
副處長略凸的眼睛好像快爆出來:【你明知道法律規定,除非為了死後審判,否則不可以讀取任何生者甚至亡者的記憶的,我們不可能違反規定。】
米特想到一件事:【有其他人受傷嗎?】
【很幸運的是,除了他,沒有人在爆炸中受傷。】
【你還不懂嗎?不是什麼幸運,是他本來就不打算傷害任何人!】
【可是,爆炸毀了幾萬個永生腦。好吧,有中央備份,八成的人可以再製作另一個腦袋,每一個細胞都是相同的…但有幾千個還在製作中的人,裡面所有的記憶就這樣永遠散失了…】他的語氣轉為哀傷:【這些人,包括他哥哥,就這樣永遠失去永生的機會了…】
米特腦袋裡又浮現那些小腦袋,他忍不住脫口而出:【永生?你是說架子上那些傻笑的小腦袋?】
副處長銳利的眼光掃過來,米特知道自己講太多了。
副處長嚴肅的說:【FBI想進廠幫忙查案,被我們拒絕了──天堂的獨立性不容挑戰,這一向是我們堅定捍衛的最高原則。記得棕櫚樹飯店的謀殺案?FBI屢次來打探嫌犯腦中的記憶,從沒得逞過,甚至嫌犯最後是分給了天堂還是地獄,我們都堅不透露。所有的案子、所有的嫌犯都是如此。】他小心地把手機跟電腦收進袋子裡,起身走到門口,戴上帽子:【這案子我們有我們的處理方式。】
可是後來那份大腦檔案無故失蹤了幾天。米特看著他肥厚的背影心想。
還有,講到天堂兩字的時候,他頭頂真該打上一圈天使光圈的。
之後停工幾周,沒人再找米特問話,米特悶悶地一個人上健身房、看心理醫師,獨自喝酒。他忍不住反覆的想,如果那天我沒請假,是不是就可以制止他呢?
他也去了趟芝加哥,試圖安慰席歐悲傷的母親,雖然似乎無用。
我真不會安慰人,米特自責的想。
這天,米特終於回去上班,他遲到了十分鐘,坐定後,輸送帶上傳來第一個案子。
米特霍地站了起來,躺在冷冰冰的檯子上的死者,大半個臉燒得焦黑,但他仍一眼認出,那是席歐!
憤怒跟心酸混雜成複雜的情緒,”避免分派親友給分配員”,這是分配員第一條潛規則啊!米特舉起右手,左右環顧,但周遭一片沉默,包括陳納德(這事件重擊了他明年升官的希望),所有的人都專注地讀著自己的案子,沒人理會米特。
他們不知道躺在檯子上的是席歐嗎?
顯然是故意把他分給米特的,這樣做的用意只有一個──試探!這是年度測驗嗎?如果米特有任何異樣或私心,考評處就可以順勢開幾次會,做出不適任判定,找到開除的藉口。
最後,米特終於坐下來,戴上頭盔,開始走進席歐的世界。
三歲時父親工作時嚴重受傷,全家搬回芝加哥老家,母親成為家裡的經濟支柱。但席歐壓力的來源不是父親,是大他十歲的同父異母哥哥…五歲時,剛被母親責罵的哥哥,趁兩人在泳池獨處時,故意用力把弟弟的頭壓入水中,冷笑的看他掙扎,讓他幾乎窒息…來自哥哥的威脅陰影,佔據了席歐一半的童年負面記憶…
那個惡意的笑容…”無法確認”?
米特終於想起來了,沒錯,他接過這個案子,小時是個小惡霸,無論在學校或家裡。覺得繼母眼中只有弟弟,老愛霸凌同父異母的弟弟。成年後戒酒,開始認真工作,開了家修車廠,收斂火爆脾氣,變得謙虛內斂,很疼愛妻子小孩…
但米特注意到,這人從沒跟弟弟說過一聲抱歉,他認為那是對母親偏心的公道反擊…米特開始遲疑,這樣能給他上天堂嗎?
米特陷入苦思時,席歐不小心瞥見躺在米特檯子上的人微微露出的一小截左手臂上。
一小截就夠了,那上面有席歐熟悉不過的圖案,一隻咧嘴的鯊魚頭,以及其中的兩個英文字母,M.F…,席歐心頭一緊。
875 號。席歐把號碼記起來。
下班後,席歐裝作不經意地問米特:【今天又是…”無法確認”?】
【是啊。】米特嘆氣:【青少年時的霸凌,沒有任何悔意,我不知這樣到底可不可以上天堂?】
於是,他偷了米特的密碼。 875 號最後被分到天堂,米特可以感覺到席歐的憤怒,然後…
最後的巨大爆炸衝擊,讓米特脫下頭盔,差點喘不過氣來。
休息了十分鐘,米特再戴上頭盔,他按下快樂鍵:
母親是芝加哥小熊隊的球迷,常帶他去看小熊隊主場的比賽…佛州迪士尼…送給隔壁女孩的巧克力…愛聽音樂劇的少年…
往事一幕幕飛快掠過。
還有每週日的佈道之旅。【永遠喜樂,沒有害怕、煩惱,不再悲傷,那是比迦南更美好更豐饒之地。】佈道員張開雙臂,用極富說服力的語氣宣告天堂的來臨…身旁的母親握著他的手,邊聽邊點頭,這次的天堂是真的,不是兩千年前的一個爛掉牙的傳說,是政府用高科技跟每年幾百億預算背書保證的!小哈瑞張大眼睛,真的有個天堂,那裡沒有哥哥,只有甜甜圈、炸雞跟墨西哥捲餅,電影加爆米花嗎?
【你很聰明,將來可以當天堂守門員。】媽媽充滿期待的說。
……
大學畢業後,申請了好幾次,終於進入錄取率很低的天堂種子學校,之後跟米特同年進入守門員訓練班受訓…兩人一起拿到彌足珍貴的資格證書。
燦爛的陽光下,他們同時秀出胸前的鷹眼徽章,對著自拍鏡頭笑得好開心。
98分,超高的快樂指數,僅次於初戀跟芝加哥小熊隊打破山羊魔咒的那一刻。
米特眼前一片模糊,他按下”天堂”鍵,開始輸入循環帶。
兄弟,天堂的確是有的,看不完的小熊隊比賽,我幫特別你挑出小熊隊勝場,還有吃不完的甜甜圈、捲餅…沒有讓人害怕的哥哥,沒有之後的疑惑、憤怒。
米特按下修改鍵,調到最大上限,他輸入:插入:跟蜜雪兒結婚…
熱鬧的婚禮後,米特送給席歐一個月的遊輪之旅,然後溫柔的公主跟王子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生了兩個可愛的小孩,凱瑟琳跟湯姆…米特有點知道為什麼天堂裡所有人的腦袋不能彼此互動了…蜜雪兒如果知道她被改成這樣百依百順,一定受不了的。
最後米特想了想,再加上:婚禮的服裝,要威廉王子跟凱特王妃結婚時穿的那套,還要加上黛安娜結婚時戴的藍寶石。
米特按下完成鍵,然後趁大家不注意時,把一個 USB 插進去,偷偷錄下剛剛的畫面。
接著,他迅速脫下長袍,拔掉肩膀的綠色鷹眼勳章,把它擱在輸送帶上,在旁人的異樣目光中,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大門。
開除我啊,我不會把席歐送去陪審團給你們羞辱的。
他握緊手裏的 USB ,明天就是席歐母親舉辦告別 PARTY 的日子,他會去芝加哥,放席歐的剪接帶給一直以淚洗面的母親看,告訴她,席歐已經上天堂了,像童話的結尾那樣,她最寶貝的小孩,從此過著幸福的日子。
小孩的快樂就是母親最大的快樂,那會成為快樂指數很高的記憶,也就是說,不管席歐母親分給哪個守門員,他們都得把幸福的兒子孫子剪入母親的記憶循環帶裏。
這天是個大晴天,米特一走出工廠,外頭暖烘烘的陽光馬上包圍上來,米特不禁想起剛剛重溫的席歐記憶帶裏,結業式那天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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