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靜沂
這一系列文章為 2016 泛 · 知識節「翻牆吧!知識」的活動紀實,我們將當下求知求真地感動盡力留下,想與世界某個角落正在努力翻牆的你分享。
知識不只在學校的黑板、不只在安靜的圖書館,當然 更不只在名為「學校」那棟被牆包圍的建築。2016 泛 · 知識節「翻牆吧!知識」承襲著泛科學年會的精神與架構,變的是讓更多的知識在這裏碰撞,不變的是那渴求知識的靈魂。如果知識是一道牆,現在就讓我們用求知慾翻牆吧!
關於本場次【 站在當代電影大師的肩膀上看電影 】的活動介紹,請參考這裡。
2016 泛知識節與植劇場聯合策劃一系列專題講座,以職位區分,邀請多位影視幕後從業人員前來分享,為聽眾構築完整的影視幕後生態圈。本場講座由猴子電男孩影藝有限公司負責人康永樫主講,綽號孔鏘的他,在二十多年前、還是台藝大電影系學生時,就已經進入片場,並跟上當時的新電影浪潮,與楊德昌、侯孝賢、蔡明亮、李安、王家衛等電影大師們共同工作過。
每位導演有著截然不同的拍片風格及看待電影的方式,他將從錄音師的角度,暢談與多位導演的合作經驗,以及在各片場中所遇見的困難與逸談。究竟,片場工作人員眼中的導演,是嚴肅的上司、溫暖的家長、講義氣的老大,或者浪漫的藝術家、一絲不苟的控制狂?
「作者論的導演,權力大過川普非常多。」
孔鏘首先討論楊德昌導演,「楊導的風格龐雜,《一一》是他的最後一部,也是最溫暖、最讓我印象最深刻的電影。透過小男孩洋洋的眼睛,它講述大人世界裡複雜的愛情、外遇與心碎。」《一一》讓楊德昌獲得坎城最佳導演,但它卻從未在台灣公開上映(編按:《一一》數位修復版將在 2017 年 5 月 14 日上映),所以多數人其實沒看過,這究竟是個怎樣的故事呢?
「電影是關於一個台灣中產家庭的故事。家中的成員,無論是丈夫 NJ、妻子敏敏、女兒婷婷或者失智的岳母,每個人心中都有諸多難解的煩悶與寂寞;此外,家庭看似正常,但家人的關係卻很疏離、無趣,不僅一家之母敏敏上山修行仍找不到生命的解答,一家之父 NJ 在遇上初戀情人後,也藉著到日本出差展開外遇。三小時的片長,沒明確的故事主線,而是由 NJ 一家子破碎、不滿足的心靈拼湊而成。」孔鏘稍微描述了一下劇情,但他隨即揭露這般看似破碎、龐雜的情節,都是楊導一手策畫、精心安排。
「在拍攝期,他會要求演員們完全按照劇本表演,除了台詞必須一模一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放過。比如,逗點的話……」孔鏘說著,模擬起過去拍片時楊導高標準的要求,無論是換氣、走位、動線安排,做錯一個步驟,恐怕下場戲就不會再看到那位夥伴出現了。
「以前在阿榮片場就曾經發生過,楊導因為一個小小的動線問題,辭退一個非常優秀的助理。這讓我體悟到,越是作者論的導演,權力越大,甚至大過川普非常多。川普起碼要對國會、人民負責。但在拍片的世界,我們都被框架在一個小圈圈裡,只能按導演的指令做事;這樣的權力關係,跟資本主義下的勞資關係又很不一樣。」
然而,對於與楊導共事的片場人生,孔鏘也不諱言,這些磨練對他幫助很大,「尤其挫折的忍受力變得比一般人還高。」此外,當時在北藝大念電影、擔任片場場記的姜秀瓊,如今也已躋身名導之列,顯見楊德昌的魔鬼訓練的確為年輕的電影工作者紮下穩厚根基。
跟侯導拍片很刺激,因為你不知道下一刻將發生什麼事
說到侯孝賢,孔鏘微笑道:「侯導無論在性格、背景,或是拍片風格上,都與楊導南轅北轍。他畢業於藝專,也就是台藝大電影系的前身;他非常感性,喜歡與同一群人一起工作;他就像一個家庭的爸爸、幫派的老大,非常照顧每個人。他劇本的描述極簡約,甚至不太完整;他喜歡丟關卡給演員,讓演員們彼此去互動。不要演員用『表演』的,而是要捕捉到他們在最自然的狀態下,所流露最真實的臨場反應。」
「在拍《千禧曼波》時,台灣那時還很流行台客電音。在舒淇走進 Spin 的那場戲,我們都沒彩排或借場地,所以整個舞廳都不知道有拍電影這回事。當時我們跟在舒淇後面走進去,裡面滿滿都是人,混雜著尿騷味、安非他命的味道。由於場地、人員都沒法控制,所以麥克風的線要怎麼拉、或者哪位演員即將說話,都是臨場。其實,根本不會有人這樣拍電影的;你們知道嗎?後來我們的演員真的跟 Spin 裡的人打起來了,攝影師也趕快捕捉鏡頭。如果那次遇上流氓,肯定會出事。」孔鏘帶著意猶未盡般的語氣,接著,分享他跟侯導到日本東京拍攝《咖啡時光》的經驗。
「當時有個最重要的鏡頭,是一青窈與淺野忠信在山手線的不同車廂互望彼此的鏡頭。由於日本的地鐵不能申請進入車廂拍攝,攝影師李屏賓和剪接師廖慶松就討論出一套可行的偷拍模式:那兩、三天工作人員一行人每天都穿著黑衣,出現在東京的地鐵月台……。對侯導來講,拍電影就像一場表格刪除的遊戲,有時拍了覺得不好,當天就不拍了,因為會影響到演員心情。他拍電影是以一種很接近紀錄片的方式又帶著戲劇效果;由於一切都是臨場,所以真的不會知道等一下會發生什麼事,或遇上什麼狀況。」
跟好萊塢相比,我們是在不同體制下做相同的事
之後,孔鏘輾轉跟著李安拍了《色戒》與《少年PI的奇幻漂流》。他提到這些合作結束後自己的轉變:「現在很少拍電影了。在李安的片場,我看到好萊塢的排場。當時我們都住在四星級以上的飯店,國外的演員們則是都領高薪、週休二日,且一定休六日。這讓我意識到在台灣拍片的我們,是在不同的體制下做相同的事。況且長期拍片,『location ship』也是問題。因為片場裡的大家被架構在一個故事裡,每天朝夕相處的人,都比家裡的伴侶更加風趣、有魅力的帥哥美女。這對婚姻來說,非常危險。」
這些話對應著演講開頭,孔鏘講述自己跟隨楊導拍攝《一一》的經驗,突然間,電影中那位每天不斷加班、累得半死的 NJ,及在台灣拍電影、低薪又勞累的工作人員,都浮現腦海並相互疊影;這些畫面彷彿隱喻著:若大環境仍無改變,工時依然太多、薪資依然低廉,那麼台灣或將不會再有《少年PI的奇幻漂流》這般正規、磅礡的好萊塢電影問世了。
「李安在挑戰自己的極限,也在挑戰工作人員的極限。」最後,孔鏘在若有所思中,給了這堂課一個充滿暗喻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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