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王辰志
五年前中國視頻網站已經崛起,當時台灣的節目還佔有一席之地,詹仁雄寫了一篇「台灣的綜藝節目危在旦夕」,業界很多人覺得他危言聳聽;兩年前接受娛樂重擊的採訪「觀眾都下船了,電視台是要流去哪?」又一次證明他很早就看到了危機:「我認為所有的頻道就像一條河,無線台是大河,有線頻道是小河,所有管理這個河的人沒有一個人意識到這條河的乘客一直在下船,只剩下老人。」而成立酷瞧,製作多個網路節目經驗後,詹仁雄對電視節目跟網路節目的差異,有了更深的體會。
網路是和全世界交朋友 電視只跟當地人交朋友
娛:從「酷瞧」到《姐姐好餓》的製作經驗,電視節目和網路視頻節目有什麼不同?
詹:完全兩回事。就像錄影帶到藍光、黑膠到雲端,本質雖然看似沒變,節目仍然是節目,歌曲仍然是歌曲,但欣賞模式有了截然不同的渠道,當然也就徹底的影響受眾與內容。特別在行銷宣傳上,台灣幾乎沒有經驗可以判斷,如何在茫茫網海,發覺觀眾的年齡層、觀影方式、收看時段,甚至星座、血型、對郵件的喜好⋯⋯網路行銷瞬息萬變。像《太陽的後裔》、《甄嬛傳》,台灣的媒體記者都是直接從網路上感受到這些節目「紅」的程度,都是在平板或手機上收看節目而不是電視,所以「電視」變成了「網路」多樣載具中的一項,而且不再是最主要的選擇。但目前台灣的節目製作仍把電視當成最前端或唯一,把網路看成次要或聊備一格的部門,於是整個製播到行銷就變成「因小失大」。
透過網路,面對的是無國界,是要和全世界交朋友,而電視只跟當地人交朋友,只需要 local 的效應,韓國一開始企圖心就很大,目標就是全球市場(起碼是亞洲市場),而我們認識韓國節目幾乎都是透過網路,從偶像歌曲到韓劇,從家電、手機、遊戲、到明星的產製,韓國不管你是哪國人,一開始就是全球化的概念,做得好但不是最好,開始還需要借助價格優勢,後來漸漸連日本都被取代了。
這幾年來哈日族,早被龐大的哈韓族給取代,而原先島國工匠追求「究極」的精神漸漸消失了,從東京街頭販賣機提供的商品就可以看出來端倪,以前一台機器裡二十種選擇,現在也剩最好賣的幾種,原本日本多樣化消逝了,這是全球化的必然結果。而韓國不止有全球化的企圖心,還想在亞洲地區超越歐美,譬如在節目中運用「孝道」、「倫理」、「客套」等傳統亞洲的共同文化元素,取得比藍眼金髮講究個人主義的娛樂先驅更具有共鳴性,在巨大的中國市場裡攻城掠地,反觀對於同文同種的台灣卻停滯了,理應更易有優勢的我們,卻在一波的中國娛樂起飛班機敬陪末座,主要有兩個原因:
台灣製作在將本求利的結構裡耗掉
第一是因為「控制預算、將本求利」,電視廣告的採買只看 CPRP(Cost Per Rating Point 每得到一個收視百分點所需花費的成本),電視台從收視率能夠得到的廣告收益,回推到節目的投資額度,老是想著投資三百怎麼賺進五百塊的安全獲利,沒人想冒險投資一萬去賺可能百萬元的生意,而很多傳統媒體轉型到以網路為主的新戰場,仍然改不了預算導向的舊習慣,其實當投資的規模大到一定程度時,分散風險不允許失敗發生,已經是製作環節中相當重要的關鍵,成功於是更容易被預期。
第二個原因是綜藝幾十年下來,製作單位中有改變能力的人多數都迷惘了,包括我自己。十三年前我有能力改變,雖然當時資金也不算豐厚,但多花時間思考,多點勇氣一搏是可以創造出新的契機。可是我們還是很怕賠錢。台灣最好時間點是有線頻道剛開放之初,為什麼我們這些製作單位要負很大的責任?我們可以投資擁有版權,和電視台共同承擔風險,把節目的模版開發出來,譬如《星光大道》第一季所有的成本也不過兩千多萬,光第一張專輯就賣了當年前三名的好成績,更別提如林宥嘉、蕭敬騰、楊宗緯、徐佳瑩等等的明星幾年來創出的產值,更別提《康熙來了》幾年下來的版權費,這本來應該是一個利潤極高的案例,可是製作單位還是很怕死從製作費上去賺,乖乖打工,這真的是太沒 guts 了!整件事情實在是有點奴性,台灣的製作單位說穿了就是咎由自取,都在將本求利的結構裡內耗掉了!
其實多年前到 google 拜訪,他們說光一個《星光大道》幫 YouTube 創造了好幾億的點閱率,當時若把有規模的網路當回事,也許我們可以成為台灣的視頻先驅(現在才做竟也是先驅?看看進步得多緩慢)。最多的時候,我們公司手上有十幾個節目在製作,如果那個時候就把節目的創造模式與 IP 想得夠清楚,台灣綜藝有機會比韓國獲得更多華人的關注,因為整個視頻網站的發展,也不過就是這六年的事情。
要學習創造出自己的生態圈
娛:體悟到電視和網路的不同後,接下來想做什麼?
詹:(先吐了一口大氣)所以兩年前開始計畫要做「酷瞧」,想把有能力製作節目、創造模版的人集合起來,找一個企業合作,用企業的眼界魄力與行銷預算,來做一個全世界華人都看得到並能夠理解的娛樂展示平台(註),讓這群懷有熱情的後繼能有空間去嘗試新的作品。去年「酷瞧」上線,到目前為止雖有一定的聲量,但是網路影音節目和電視台,社群網站和傳統媒體之間,大家要怎麼串連在一起共榮?目前看起來還沒有找到互利的模式,但一年五十個節目的推出,對網路還是深具信心,我相信一切都只是時間的問題。因為網路浪潮的改變實在太快,去年成立的事今年不一定還成立,我們這些作節目的人對商業模式的建構非常陌生,甚至連電視台、頻道商也都不擅長,中國近年來流行用「生態圈」、「共生樹」的概念來比喻,而我們應該用最快的速度學習要怎麼創造出自己的生態圈。
酷瞧節目:《小口大 BOLD 炸》大人說的永遠都是對的嗎?!(小朋友的政論節目,多力多滋置入)
我們這些只會製作節目的人,以前作了一個新節目,三五家媒體來採訪,就以為全世界就都知道了,那時節目少,還有些關注度,停節目對製作人是很傷心的事,但台灣現在的電視環境,新節目播出如果兩個月沒有收視率,節目就掰掰了,大家都不知道這個節目就停播了,製作單位開開停停早已冷感!然而對岸現在的視頻發展從冠名贊助、背後的電商系統、加上行銷宣傳,從招商、產業鏈、商業模式、付費機制、會員機制,早已經建構出一套視頻產業的生態圈,如果一開始就設定要和全世界的華人溝通,就需要這樣的周邊支撐,這才是進軍網路娛樂市場該「接地氣」的!
台灣就應該作全球華人市場的 showroom(展示間),台灣是中國以外最大的華人市場,是創造節目模版最好的實驗室。現實上,我們是生產價格實惠而品質相對優良的內容生產地,如果我們可以把產業環境再優化,把製作人員素質提升到可以和全球的華人對話,不再以迎合全省 1800 個收視樣本數來製作節目,那或許就會找到一條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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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以目前台灣有些人因為政治氛圍,選擇性的忽視中國,然後對全球市場抱著西進或南向的國際想像,非華人的世界我們可能有機會嗎?
詹:這些人《商業周刊》看太多!真有這麼多哥倫布嗎?再說內容產業不同於製造業,追求非華人的世界市場不太切實際,台灣有什麼優勢可以對接非華人區的娛樂?和印度能夠怎麼合作?去到印尼還是越南?菲律賓連魚都不給我們捕了⋯⋯我們連人家當地的文化、宗教、地理都不了解,怎麼能深植人心?進軍南亞沒有問題,成功了拍拍手,但全世界都要作華人的生意,我們為什麼要放棄?
關鍵是「企圖心」和「虛心」,一定要有與全世界華人對話的企圖心。
現實的環境已經非常嚴苛,以製作條件來看,台灣的優勢前兩名是「CP 值」和「敬業」,其他環節都要用幾倍速度去補足。一個棚三十台攝影機,3600 坪的棚塞了商務、宣傳、藝人、臨演怎麼指揮?舞台、美術、燈光各有至少三五人的分工小組如何統合?後製一集要審帶修帶幾十次怎麼協調?一個節目幾路人馬群組每天上千則簡訊往返怎麼回應?更別提藝人對接、情勢的判斷,對岸許多製作人員都已經與美、韓、荷團隊磨合過,也都使用過最好的機器與模板的經驗,相較下,我們常引以為傲的效率與創意要比別人苦熬更多夜晚。
算盤打得再快怎麼和電腦運算比?黑膠怎麼有溫度還是與雲端的容量不失真無法抗衡,所以我說,就怕你只有企圖卻不虛心,或只有懾於巨大而少了企圖。
娛:未來台灣還造得出明星嗎?
詹:「明星的匱乏」是台灣娛樂產業沒有人警覺的事,不尊重造星者就不會有明星發生,少數成為星星的,是幾個像唐吉訶德般的笨蛋,相信這些星星會紅,但版面不給,光靠熱情誰又會願意一直貼冷屁股。加上大環境對「明星」非常的殘忍,新人得不到機會,僥倖紅了,媒體捧你也是賺、殺你也是賺,但媒體太競爭,似乎殺又比捧還吸眼球,所以我們的環境一來一回,明星漸漸地不熱衷於本地的演出了,然後誰還留下來呢?
「造明星」的溝通成本極高,《星光大道》的成功是機緣:當時唱片業開始不景氣,電視還有幾分力量,事實上《星光大道》捧出的歌手佔據這五年來流行音樂新人的數量,超過很多家唱片公司能製造出的數量,這也是經過《我猜》、《黑澀會美眉》、《模范棒棒堂》這些選秀節目累積的經驗,所以「酷瞧」開啟了新的「天團星計畫」,希望能繼續努力「造星」。但現在造星非常非常的困難,因為整個環境沒人理會明星的重要性,媒體更是無感,一個網紅、一件社會新聞,讓太多沒有產業價值的人名持續佔據娛樂版面,只要他(她)們發生的事件夠驚悚,像《藍色蜘蛛網》般的題材,就會成為媒體追逐的焦點,等到大家失去興趣了,再尋找下一個。我絕對相信低俗文化存在的必須,但不能是全部。沒有明星照耀,產業越沒有光亮,好的新人就更不想進來這個產業,當從業者失去了光榮感就只能更墮落。
娛:那未來還有沒有希望?
詹:一些新接班四十歲上下的少主們,他們多半在海外受教育,看 NBA、《六人行》、《慾望城市》,懷念故鄉的時候會看看《我猜》、《康熙來了》、《超級星期天》長大,他們對媒體的態度會是指標,像國泰企業贊助的「小鼓手」,這種專案以前不可能發生,新一代的企業主如果能支持台灣發展新的媒體文化,不要再把預算交付給媒體採購或公關公司單一的採買模式,那台灣還是會有希望的種子。
我們都在一同經歷陣痛,如同中古世紀黑暗的歐洲,也許度過了就有高度的幸福(但即便連現在的歐洲也看似受民粹之苦),而且這段期間有可能會非常的久遠,因為我們在測試民粹和小確幸到什麼程度,大家弄明白了才有可能會跨出新的一步。
重點在大人花了太多時間在權謀 小孩花太多時間在靠腰
要讓墮落的人進步必須重新給他榮耀,喜歡幹這一行的,基本上還是希望看到大家笑,常說從事娛樂產業都是來做功德,我們得先讓自己開心,才能感動、帶動觀眾開心,沒有人來作這個行業是希望剝奪大家的快樂,媒體也要重新反省思考,不要繼續把不快樂、炒作仇恨當成主流的娛樂, 讓我們拿出企圖心,一起找回核心的價值吧。
註:
詹仁雄找到遊戲橘子投資經營酷瞧,以下是他推薦的「酷瞧」playlist,特別推薦幕後製作的團隊:《愛呀 午休時刻》《天團星計畫》《酷酷教室》《参拾 主張》《機車人生》《魯蛇們》《Before & After》《小口大 BOLD 炸 (多力多滋置入)》《新聞差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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