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是伊藤美學的核心,我相信你一定也有過以下的經驗,經過一個街道,「咦?我好像在夢中到過這裡。」或「這人在夢中遇過?」他的恐怖美學在於,他讓你以為自己正在作夢,一場噩夢醒了,你卻發現自己還在夢中,夢中夢,而且他的夢都沒有「結局」,因為你根本沒從伊藤潤二的世界醒過來過。
◎ 那些濕潤、窄小、蠕動、沾黏的夢中夢。
當「伊藤潤二」這四個字一浮現,你腦海中一定有許多畫面出現,無論是密集的漩渦、不斷繁殖增生的富江人體,還是常被網民拿出來諷刺時事的民宅畫面,或是那離你愈來愈近的人頭氣球,他的恐怖美學在於,他讓你以為自己正在作夢,一場發冷汗的噩夢醒了,你卻發現自己還在夢中,夢中夢,你驚覺自己壓根活在夢的本身。
那蠕動的、沾黏感的畫面,如肉胎誕生的血色通道,讓你又誕生了一次,只是每次都在同一個社區、或另一條你似曾相識的黑巷。
為什麼「伊藤潤二」總能爬進你的記憶中,讓你重複同一個噩夢?如他在《無街的城市》,有人在你耳邊輕語,操縱了你白天的錯覺,或《長夢》中,你該醒了,但這次一夢又睡了兩個月。是的,夢境是伊藤美學的核心,我相信你一定也有過這樣的經驗,經過一個街道,「咦?我好像在夢中到過這裡。」或「這人是不是我上次也在夢中遇過?」於是無盡剪接播放的電影在你腦海裡,沒播完的時間,前集不對後語的夢中夢,讓你冷汗直冒:「快醒來啊!」他的恐怖在於,他的夢都沒有「結局」,因為你根本沒從伊藤世界醒過來過。
◎ 收集集體被廢棄的記憶,他是亞洲區的噬夢者
他代表的就是個長夢,那些短篇與長篇,有人曾批評他的故事結構不夠完整,但夢怎麼會完整,而這正是你醒不來的原因。
為何他的漫畫中有集體的夢境感?因為他的故事裡有許多關鍵符號與圖案,是符合我們的共同記憶的,我們成長中的真實,如今被自己強制忽略的東西。如已經廢墟化的貧困社區(如《無街的城市》和《漩渦》中的長屋)、棲身於潮濕蔭涼地帶的蝸牛(很多人小時候在校園裡,每棵夏夜的榕樹下,你都曾覺得它的形狀讓人頭暈)、還有那浮著妳的頭髮,發出嚕嚕聲的排水管、童年坐校車時,懷疑隧道的黑暗是否感到哪裡都去不了、被毒物汙染的空氣、雜弄社區中總有的神祕死巷、墳墓區中為何會有民宅?但都是東亞人的集體記憶,我們小時候為此做過惡夢的東西,他都畫下來了,他是亞洲區的食夢者。
◎ 經濟發燒年代,記憶如富江一樣不完整
尤其是他在某些貧困社區與暗巷的描繪、與錯置在現代的古蹟屋體,在追求經濟發展中,刻意被遺忘或擱置的回憶,一種停留在「發展中國家」的城市樣貌,在這一代的孩童心中還留有記憶,成了心中恐怖的符號。因此伊藤的漫畫,對亞洲各地的城市人都深具吸引力,因為我們總匆忙地建設,像貧苦姑娘要出嫁,一股勁地仿歐美,回憶都被快速而草率地砍殺,剩下一堆短簡殘篇,亞洲每個城市記憶都是錯亂的。
因此身在其中,人們記憶中有大量的灰色地帶,是身處於現代化與未開發的夾縫中,記憶總殘肢敗體、被分解的殘留著,若翻弄出來自然膿汁不絕,不需要有鬼都覺得恐怖,因為亞洲人這近百年來的回憶,都是以「進步」為名,集體被丟進一個沼澤潭中,小孩還在回頭望,大人比個噓就往前走了,於是人人都可以從裡面撈到自己心中殘存的塊狀物,或那些缺手少腳,不能提起的小年代。
或許因為如此,我們看到《魚》中大量人體腫脹變型、漫天噴出瓦斯異味,或是《人間椅子》中有人躲在西式古董沙發中、《呻吟的排水管》發出呻吟聲的排水管與上面的殘肢、人體數夜老化成碎石的《長夢》,你不會覺得奇怪,甚至有種怪異的親切氛圍,因為我們心中記憶時空都是交雜錯置的,就像港片《殭屍》其中以大量過去的回憶陳設,隨著一個聲效、電梯的往上喀喀聲,就讓你以為過去如殭屍追過來了,東亞人一向最怕自己的過去,都是被回憶追著跑的一群人。
◎ 百鬼夜行的都是人,伊藤是日本怪談的忠實傳承者
你可能說那是過去的夢,那伊藤跟現在接軌的又是什麼?現在人的潛意識,如《地獄星》裡,人們過度崇拜自己征服外太空的科技,高傲地以真人名為星球取名,甚至過度崇拜偶像,崇拜是現代中心,拜物拜人無處不拜,拜多了又因自卑必須隨時摧毀偶像,這是為何「偶像」如此多,「自己」如此少,世人以「強行附身」的概念在崇拜他人,這非常符合故事中眾多扭曲沾黏在偶像麗美奈身上的人,如要吞噬般愛著。
《無街的城市》為竊聽偷看別人聲息而變成多眼怪的人,多像如今無處不在的監視器,與想被監視紀錄的人(沒人監看就自拍),伊藤在私下曾表示他喜歡人體解剖圖,或許如此,他的人物身形可以扭曲到進入別的時空與夢裡,更貼進了我們潛意識中的自己,無骨地竄動著、發顫著,如他的《阿彌殼斷層之怪》,人會鑽入自己身型一般的洞穴,在密閉的世界中變形,符合日本百年不墜的怪談精神,無論是《四谷怪談》《地獄變》,人內心的魍魎跟地上的人一樣多,欲望增生,會百鬼夜行的都是人,伊藤是日本怪談的忠實傳承者。
◎ 兔子之於愛麗絲,伊藤之於我們
伊藤潤二曾聊到他自己個人喜歡的作家是筒井康隆,還有美國的奇幻小說家 HP Lovecraft,筒井康隆故事強大之處,就是他濃郁的劇場感(筒井也是編劇),比方連鬼都怕的深夜公寓的樓梯間,人的悲傷與瘋狂隨著場域而演變,HP Lovecraft 作品則有古典恐怖之美,無論是《夜半琴聲》、《牆中之鼠》,都讓你感到不知是主角瘋了,還是這世界引人發瘋?
如人魚的歌聲在夜半引誘水手的古老傳說,長期在海上的水手到底看到、聽到的是什麼?伊藤潤二的作品很像人魚的歌聲,一個象徵物、一長屋、一個富江樣的美女,就帶我們走進自己潛意識中,成為自己最害怕的怪物,難怪伊藤說他是雙一,他是所有人夢的引路人,西方有兔先生帶著愛麗絲,我們的前方,則是伊藤潤二。
後記:
因為見面會上的合作,跟伊藤老師有短暫的私下相處經驗,印象中老師是個害羞、靦腆,講話又非常溫柔的人,要上台前,他跟我們笑說:「其實很緊張啊。」我們還互相舉起手,跟對方說:「一起加油啊!」下台以後,笑自己都緊張到冒汗了,就是這樣溫柔的一個人,恐怖大師私下其實很反差,還跟我們聊到家中貓咪的近況。
他表示自己平常很認真地在研究人體解剖學,聊到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是《長夢》、《阿彌殼斷層之怪》、還有《人頭氣球》,講到《富江》時,他說:「追求美雖然是女人一生的課題,但當美到一個程度,反而會成為一種危害人的細胞。」他也說自己小時候常作惡夢,是個安靜的孩子,除了《人頭氣球》是真實的夢境外,他還曾經夢到母親變成一半的惡夢,或看到當時電視中上常演的怪談,而想東想西。似乎跟許多藝術家一樣,小時候是個善感的孩子。 《富江》也是因為國中時有同學死亡,發現常見到的人,一夕之間就可能消失,有感於一生一瞬的無常,於是創作了這個人物,因而得了「楳圖賞」佳作,開啟了他的漫畫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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