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本身是不夠的,真正掌控電影是在剪接時。」
──華特.莫屈
(編按:本書訪問了華特.莫屈,這位曾擔任《教父》三部曲、《現代啟示錄》、《天才雷普利》等經典電影的剪接及音效設計。以下是莫屈談及為《教父》製作音效的過程。)
翁達傑:你和法蘭西斯.柯波拉、喬治.盧卡斯本來都是拍攝低成本獨立電影的,在為《教父》做聲音工作時,你面對大製片廠,是否覺得跨進了另一個領域?
莫 屈:絕對有這種感覺,可怕極了!想想看,我們當時只有二十多歲,還是一群剛從電影系畢業的學生,現在卻突然要面對一個製片廠。一開始,我們還能留在舊金山工作,到了1971年10月,派拉蒙的掌門人鮑伯.伊文斯(Bob Evans)命令影片製作群必須南下到洛杉磯去。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去洛杉磯工作,為了一部劇情長片,在大製片廠,而且可以查閱他們的聲音資料館,也可以得到大製片廠制度帶來的其他好的和不好的所有一切。
我學到了很多東西,重要的是我明白了,就算像我這樣資歷尚淺的人,也可以多多少少衝破片廠制度的邊界,創造出非同尋常的東西。我無法輕易地說:「反正這是商業電影,他們就是這麼做的。」我盡力把音軌方面的工作朝我們以前做獨立電影的方向上推動。
比如,我那時已經很喜歡用聲音來轉換敘述的角度了。特別是像在《教父》的婚禮場景中那樣,從屋外婚禮的嘈雜聲轉換到在屋內聽起來的那種嘈雜聲,甚至同樣在屋子外面,在從不同的位置聽到的不同聲音之間切換。我還使用了輔助音樂的音軌,那是在影片拍攝現場錄下來的,做後製時一般都會扔掉不用。因為法蘭西斯在拍攝現場是用這種音樂來製造氣氛的,好激發人們能進入義大利式婚禮的歡樂狀態。我當時覺得這聲音棒極了,幹嘛扔掉呢?聽起來是貨真價實的婚禮呢!實際上,在影片裡甚至還能看到揚聲器。於是,我費盡心力地,重新一點一點、一段一段地合成了這條氛圍音效的音軌,裡面人聲嘈雜,但主要是揚聲器裡放出來的音樂。後來,我又找來那段音樂的原聲錄音,把兩條音軌同步,這樣在混音時就能從一條轉換到另一條,加入各種混音,以及大喊大叫聲。有時,我會把音量開到最大,讓聲音感覺更貼近畫面的前景。我在第二年的《美國風情畫》中也用了這個方法,而且發展得更為高級。不過,在《五百年後》和《紅粉飄零》中,已經出現這種技巧的一些端倪了。
翁達傑:那時候大製片廠的電影不用這樣的技巧嗎?
莫 屈:你別開玩笑了!不過,在好幾年以後,我發現,早在1958年,奧森.威爾斯在《歷劫佳人》裡就這麼做了,他想用揚聲器裡傳出來的音樂的「劣質」錄音,來製造地點的現場感,也順便用現成音樂為影片配音。
我在這種方法上加了一點東西,就是同時也把音樂的原聲錄音加進去,這樣就可以在兩者之間來回漸變切換,或者依空間位置的不同,可以有不同比例的組合。如果鏡頭更靠近樂隊,那就使用現場錄音。當年,要向製片廠解釋我的目的,將這點資訊透過官僚機制層層傳達過去,是極具挑戰性的。但混音師倒是很興奮,他們覺得這個想法很好。
翁達傑:在《教父》的混音階段,你有決定權嗎?
莫 屈:某種程度上有。那時,法蘭西斯來舊金山為美國音樂戲劇學校執導《私人生活》(Private Lives),所以我就成了他的「哈瓦那的自己人」(註)──由於法蘭西斯信任我,所以我是代表導演意圖的人,而那些意圖往往是我自己的意圖。
翁達傑:有什麼場景給製片廠帶來麻煩了嗎?
莫 屈:當時音樂方面遇到很大的問題。當鮑伯.伊文斯聽到尼諾.羅塔的音樂時,覺得電影會被完全毀掉,因為它聽起來過於哀婉,沒有足夠的力量。他不喜歡法蘭西斯與尼諾弄出來的那種缺乏鋒芒的東西,想找亨利.曼西尼(Henry Mancini)來拯救影片,讓它更硬朗一些,更有美國味兒,衝擊力更直接。所以,法蘭西斯與鮑伯之間一直存在劇烈的衝突,有段時間,他甚至揚言,如果音樂被更動,他將退出影片並把自己名字拿掉。
翁達傑:你說的是主題音樂嗎?
莫 屈:是啊⋯⋯不只主題音樂,是所有的音樂。
翁達傑:我的天啊!那是這部電影的標誌啊!
莫 屈:是啊,可是當時誰知道呢。別忘了,當年米高梅的人還想把那首〈飛越彩虹〉(Over the Rainbow)從《綠野仙蹤》裡砍掉呢!在電影這一行,這是常有的事。那些人,特別是那些心不在焉的製片主管,會說我討厭你影片中的音樂、攝影,或者美術、表演什麼的,反正總有一樣他不喜歡。但如果你深入到這種傾向的表面之下,會發現他們真正不喜歡的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說來說去常常不外乎一、兩個小瑕疵,卻連累了全域。
我那時與鮑伯溝通,發現他討厭的是馬頭那一段的音樂,就是沃爾茲(Woltz)掀開被子,床上露出了他那匹價值五十萬美元的馬被割下來的頭顱。可能因為沃爾茲這個角色是某個電影公司的頭頭,而鮑伯本人也是,所以這場戲就顯得非常恐怖。這是全片的第一個暴力畫面,他認為音樂應該與之相稱才對。
我盡力從鮑伯的角度來聆聽尼諾寫下的樂句,認為鮑伯還是有他的道理的。音樂最初是一段華爾滋,是甜美的、遊樂園一般的音樂,卻鋪在一個恐怖段落。你眼睛看著可怕的事,而音樂卻與猙獰畫面背道而馳。或許,這段配樂可以早點變得瘋狂起來吧?
我就用了在《五百年後》裡用過的方式,把音樂疊加、前後逆放、慢放,甚至把錄音帶上下反轉過來播放。這是我在十一歲時就做過的事,如今來個翻版升級。
尼諾為血腥馬頭那段情節寫的音樂是A—B—A結構。也就是說,在一開始它有個樂句開宗明義,接著是變奏,然後再回到最開始言說的句子。對這樣的結構,我可以把一條全曲的音軌複製後,錯開一個樂句鋪在原曲下面。如此一來,把兩條音軌合成後,聽上去一開始還是A,跟最初的曲調一樣,然後變成了A與B的疊加,兩者同時出現,再下來是B與A的疊加。於是,你現在聽到的是相互重疊在一起的東西,它們本來在時間順序上是前後分開的。也就是音樂在一開始還是原來的曲子,然後在沃爾茲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的時候,音樂開始變得跟自己打起架來,出現了一種令人暈頭轉向的瘋狂感,越來越強,越來越強,直到最後,沃爾茲掀開了被子。
翁達傑:這段音樂是在晚上進入臥室裡的那個畫面,還是黎明的第一個畫面?
莫 屈:是一大早。一切都正常不過,直到他醒來,發現被窩裡還有什麼東西,就在那個瞬間,這種瘋狂感,即第二層音樂,加了進來。它不過是第一樂句的重複而已,並與第二樂句和諧地交織在一起⋯⋯你該明白那種感覺的,早上被什麼弄醒,感到事情有點什麼不對勁,你正在研究有什麼不對嗎?哪兒不對呢?天啊!不,不可能!比想像的更糟糕⋯⋯啊!
我們把這個版本放給鮑伯.伊文斯聽,他覺得妙極了。他一邊叫我們倒帶,一邊打電話給查利.布盧多恩(Charlie Bluhdorn),他是紐約「海灣與西部」(Gulf + Western)公司的頭頭。鮑伯把電話聽筒高高舉起,拿到銀幕前,喊道:「查利,你聽聽這個—開始!」音樂響起來,他就一直站在銀幕前舉著聽筒。我無法想像,當時在電話的另一邊,那段音樂聽起來會是什麼感覺,或者當時布盧多恩怎麼想,但我知道鮑伯非常興奮,他覺得已經跨過了一個轉捩點。
迪克.波特曼(Dick Portman)是首席混音師,他當時和我一起坐在混音台前,整個事情弄得他非常緊張,用這種方式做音樂簡直就是⋯⋯反正,沒人這麼做過。這顯然非常冒險,要是不成功,該怎麼辦呢?當時我們倆坐在那兒,看著眼前這美妙的一幕──一幅巨大的黑白投影,畫面中一個虛構的電影公司老闆發現床上有一匹馬的頭顱,而真正的派拉蒙影業公司老闆手舉電話聽筒站在銀幕那兒,長長的投影斜跨銀幕,上面的電影情景正在徐徐展開。這是那種歷史性的時刻,你看著它在眼前發生,目瞪口呆。
這麼處理的結果,是有關音樂方面的意見衝突減弱了。雖然還存在一些分歧,但都是尼諾的音樂語境之內可以解決的,而不是找人來重新寫一遍的問題。
翁達傑:那樣製作的不和諧音樂,在影片中還有其他地方用到嗎?
莫 屈:沒有了,那是唯一的例子。那場戲太特殊了。《教父》中對音樂的普遍處理原則是,在重大場面時採取靜音,事件過後才把音樂釋放出來。比如,麥可殺死姐夫卡洛(Carlo),那是在影片結尾之處,沒有使用音樂。在一般所謂正常的電影中,這種場面會出現戲劇感強烈的謀殺音樂,但我們在這裡只使用了卡洛因窒息而死時,他的腳在擋風玻璃上的摩擦聲。最後,他一隻腳踩破了擋風玻璃,伸出去停在那裡,觀眾的耳邊傳來了碎石子上的腳步聲。麥可走回房子裡去,這時音樂才起來。
路卡.布拉西(Luca Brasi)之死,甚至還有麥可第一個妻子在義大利之死的場景等,所有這些事件都只有音效,音樂都是之後才進入的。
翁達傑:關於汽車中謀殺那段,擋風玻璃上的鞋子⋯⋯我記得看完後還跟人談起過,這種處理是多麼的「不夠刺激」,沒有煽情,沒有驚悚感⋯⋯
莫 屈:而且是個固定機位鏡頭。攝影機放在汽車前蓋上,鏡頭沒有切換到別處,你看見整個過程,看見全部細節。無音樂的處理也強化了鏡頭堅持不切開的情感力度。
在一部電影裡,當音樂進入時,情緒上就等同於鏡頭切換開了。音樂的功能相當於改善食品口感的乳化劑,它可以使人漸漸稀釋某種情緒,並把它導往一個固定的方向。如果沒有音樂,創作電影的人就如同站在遠處,只是說了一句「看看這個」而已,不發表任何議論。
翁達傑:你知道有什麼例子,比如在早期的黑幫電影裡,有什麼類似的情形發生嗎?就是對音樂的使用比較克制?或者,是不是音樂劇傳統的烙印始終都存在呢?
莫 屈:我對電影史知道的不多⋯⋯
(註: 該句話為《教父第三集》中的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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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電影即剪接》一書,原點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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