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很大的衣櫃,從地板到屋頂,在我賃居山間的老公寓裡佔去半個房間,我不是一個多愛打扮的人,卻有很多衣服。光是皮衣就將近十件,一些是在國內外的跳蚤市場買的,款式美其名為經典,其實就是老氣。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留著,它們也安分地不離不棄,它們對我有種莫名的忠誠度,彼此也沒有排擠鬥爭。就說最閃亮那件金底織花的旗袍好了,開著岔卻把半個大腿露得剛剛好,誰穿得上就該誰出彩發光。那是1999年我製作的舞台劇《寂寞芳心俱樂部》時,當中一個牙尖嘴利的女人穿的戲服,因為是量身定做,女演員身材很好,腰身極細,穿起來像一只花瓶,線條渾圓飽滿。有一陣子我驟然消瘦,瘦到居然可以穿得上,但我沒有發亮,我穿去喝酒。
一件鵝黃色呢大衣,用在2004我執導的舞台劇《藍天白雲》中一個段子裡:「貧窮小倆口的華爾滋」,妻子拼命賺錢支撐丈夫寫劇本、開咖啡館的夢想,丈夫把該交的房租、卡費、電費,拿去買了件他認為妻子穿起來一定很美的大衣。妻子穿著大衣告訴丈夫因為太窮不敢生小孩,所以擅自去做了人工流產。我最喜歡的那一刻是妻子穿上以後丈夫那發亮的眼神。他的電影劇本沒人拍,這刻魔幻的美麗卻如他想像中一樣發生了,儘管一閃而逝。
大衣旁邊是一套男性的藏服,2011年在拉薩買的,藏人們騎在馬上,手臂只套上單肩,另一肩任由它垂落,真是瀟灑的太過癮了。在某一條藏區的公路上,沒有指標、房子、路牌,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條路,還未必是直的,也不知道路要把你帶去那裡。好奇間遠遠傳來機車的聲音,就從我吉普車正前方,影子由小變大,然後經過,消失在車身後。它經過那一刻我看清楚那機車上披了織彩繽紛的墊子,後座綁了一口皮箱和雜物,兩腿張的老開,因為前面還綁著酒瓶、吃食、什貨什麼的,看來是把家當全搬帶著了。他從哪裡來?他要去哪裡?他真的知道路往哪裡嗎?關於他的答案,都隱身我正在書寫的小說篇章。
一件大約是男人尺寸的黑色唐衫,裡側是金黃色。折起的袖口黑金相稱,帥氣倜儻。這衣服屬於一個把性別自由玩耍的女人,她愛男人也愛女人,當然,他們都愛她。在品質好一點的白棉T恤還沒進來的時代,她喜歡在這唐衫裡穿上白色BVD內衣,盤著腿和我們一起喝烏梅酒,划自己發明的酒拳,多半拿當時上課的老師名字來戲弄。手頭寬裕的時候我們坐在大廟前的階梯上,她就穿著這黑唐衫,喝玫瑰紅,就著瓶子你一口我一口,經過的人有多側目也不理會,我們看著底下左手邊的布袋戲檯和右手邊的歌仔戲正在拼台。她告訴我她一定要過好日子,她不相信男人女人都愛的她過不上好日子。後來她去做了模特兒,因為胸部夠平,俊美的臉孔卻成了她事業上的絆腳石,沒多久她跟了一個愛紅不紅的小男模,三年後她就自殺了。不管後來我遇到多有衣架身段的男人,這唐衫對他們總嫌垮,他們穿不起。
輕薄薄的飄著是一套黑色的印度沙麗,滾著銀邊,是五六歲女孩的尺寸。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去印度旅行時為女兒買的,據說我不在的時候,她睡前總抱著我的照片哭,好像我已經離開這世界。對一個貼身包袱一樣跟著母親長大的孩子,十天的確是像生離死別。黑黑的沙麗她不很喜歡,只在她的慶生會上穿過一次,很快她就長大了,穿上更多我為她買的漂亮衣裳,這套沙麗卻沒有和其他衣服一樣捐贈出去。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留著,總有一天我們都要面對任何一種形式的別離,這衣服像一個證據,證明她曾經勇敢的與母親分開十天,她怎麼哭著終究也會長大,這件事決然不可逆。
衣櫃底層有件用大塑膠保護套嚴嚴套住的婚紗,沒錯,那是件新娘婚紗,英國製的蕾絲紗,沒有太複雜的款式,上身是米白色緞面低胸,下身多達七層的紗像疊起來的夢。男孩在果菜市場的冷凍櫃裡打了一年工才買得起。他是個想結婚的男孩,而每次到了求婚前一刻,總是拿出這禮服給女孩試穿,穿不下的就不會成為她的新娘,女孩們覺得不可思議,這完全是個不講道理的事,紛紛離開他了。直到有一天,他遇上一個兩人心靈契合深深相愛的女孩,當然,試婚紗是必經的過程。太緊了,她如何憋氣拉鏈還是只能拉到一半。那男孩遺憾得快哭了,這是他最愛的、一輩子都想愛著的女孩,竟然還是不合身。「等我一下好嗎?」女孩輕輕的笑著,彷彿沒有因為這個苛求而惱怒,她安慰他,請她等他三個月。女孩沒做什麼,減重五公斤,反正她本來就是個圓潤的女孩,她相信穿上這婚紗只是這場婚姻剛開始的一件小事,她應付得來。從此,他們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直到老死。
還有一件暗褐色皮衣,小羊皮材質很軟,一看就是個壞男孩的款式。我在英國的跳蚤市場「撿」回來的,什麼樣的男孩會穿上這種皮衣?穿著這皮衣他去做了什麼?他應該是常常穿它又替它上油一樣的愛惜著,皮衣和女人,他愛誰多一點?這是他唯一的一件皮衣,平日他上班,穿西裝襯衫領帶,在股市交易裡殺伐面不改色。某夜,他在Pub遇到一個女孩,女孩傲嬌蠻橫地要他把身上皮衣送她,男人說這是我爸爸留給我的,妳要就得跟我回家。第二天的清晨,男人臥室裡有著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半睜眼地裝睡,看著女孩正掏光他的皮夾、拿了手機與一隻星辰表一股腦地扔進自己的Prada包。正要離開前,男人叫住她,一點也不生氣還帶著冷笑,「我爸送我皮衣的時候告訴我,要小心愛男人皮衣的女人。」
偌大的衣櫃裡還有一雙紅色極細跟的高跟鞋、一條金色人頭環扣的VERSACE皮帶、一個比登機箱還要小點的白色皮箱,扣著忘記密碼的鎖。還有成排各色的骷髏頭,的確是像英文諺語這樣說的:「Have a skeleton in the closet.」(難言之隱),那是隱情、是祕密、家醜、是不可道出的夢境、是桌底下的腳背交纏、是那個有默契似懂不懂的眼神,有時我懼怕著它們這樣活生生,有時我得把衣櫃門關緊,免得它們每個都想出來曬光透氣,這些 skeletons 多半不甘寂寞,它們會爭先恐後。編劇是個無中生有的工作,我常被問:你會不會沒有東西可以寫?不會,也會。這不是有沒有的問題,是它們願不願意,你知道,有時候它們也挺任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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