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專訪(二):新技術沒有反客為主,我做的是美學與情感的測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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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馬斌;攝影/莊永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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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月初回台宣傳《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特別接受娛樂重擊專訪。

上一篇〈李安專訪(一):高規格是必然方向 觀眾與拍片人都得提升〉中,李安提及他之所以一步跳得這麼遠,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攝製規格訂得這麼高,是「對觀眾的尊重」。希望讓大家知道,其實電影「可以很不一樣」。既然電影技術已經進入到數位時代,如果是數位電影,就應該用數位的方式拍攝:「為何要用棒球的方法去打足球?」

接下來就讓我們繼續聽李安導演,怎麼描述自己開始學習,並決定採用如此高規格技術的歷程?他的做法與其他導演有什麼不同?以及硬著頭皮走出這電影史上第一步,他所遭遇的惶恐與期待。

娛樂重擊(以下簡稱「娛」):事實上您並不是第一位挑戰高格率的導演,道格拉斯川布爾在 1981 年就嘗試挑戰過。據了解,你也向他討教過,學到些什麼呢?

道格拉斯川布爾在 1981 年執導電影《尖端大風暴》時,就曾嘗試挑戰每秒 60 格拍攝

李安:我跟道格拉斯川布爾( Douglas Trumbull )請教的,就是超過 60 格以上的技術,以及因為這個技術所帶來不同的拍片觀念。他是這方面的老祖宗,受過很多挫折(註:當年電影公司原本已經答應支持川布爾,使用自己發明的高格率攝影系統拍攝《尖端大風暴》,但以財務理由出爾反爾,差點導致電影難產)。當然有受到一些啟發,但他是比較偏向科技走向的人,拍片我比他有經驗;我自己做的時候,就不管了,自己開始摸索,因為新技術不是誰說的就算數,必須要不斷嘗試。還要看觀眾的反應,而且一次反應不夠,要長期看這個技術怎麼發展。

娛:彼得傑克森《哈比人:意外旅程》( 48 格)和卡麥隆《阿凡達 2 》( 60 格)導演應該也都看過了吧?

李安:在認識道格拉斯之前,看的就是卡麥隆拍的 60 格(測試影片)。然後我自己做了很多測試,48 格、60 格的我都做過,但跟他們做的不太一樣。他們的測試,專注在怎麼樣能看得更清楚而已,而我做的是美學與情感的測試。因為我覺得當技術提升時,包括光線、眼睛的感受、心態都會不一樣。所以包括表演、拍攝、燈光等都要重新調整,這才是比較重要的。格率升高是更清楚,但清楚以後怎麼辦?這種電影該怎麼拍?我還沒有看到這類的測試。我不是搞科學的人,我是個看戲的人,我要做的實驗是抽象的,最後當然是用一整個片子來試,因為你怎麼測試也不能試出一整部片子的整個流動過程。總之我這部片子做出來,就是要讓人家批評的啦(大笑),心中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娛:在攝製上做了什麼調整,與過去不同之處?又怎麼運用這新技術?

李安:這技術越來越像我以前常講的,拍片像買菜,做菜是之後的事。炒菜、烹調是後期製作,拍的時候,我把什麼都拍進來;最好到後期的時候,我再決定怎麼做,讓我有很多的藝術掌控權。但是,有兩個東西是沒有辦法事後更改的:第一,演員很難改,再來是做 3D 的「兩眼視差」( Inter-Ocular),就是兩個眼睛的距離要多少,深度要有多大,多大的強度要放在前面等等。這兩件事若是後期再來做,就會很昂貴,你必須在拍攝時就下好決定。

我認為,數位拍攝以後會變成比較有機性與整體性的拍攝方式,而不再像以前是線性思考。過去我們準備、拍攝、剪輯,就是把影片連接起來,是很線性的。我認為數位是比較綜合性的思考。從拍《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開始,我還沒開始做前期準備,就已經開始做後期製作了。整個拍片準備的思考與組合方式,可以有更多靈活彈性。

娛:因為你這次的製作是創舉,拍的時候會不會擔心?

李安:當然擔心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拍了什麼(當天驗片,可看影像不到規格一半解析度)。就算眼睛看到了也不能算數。即使是給我看 120 格的,很多東西我還是看不懂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會跟我自己想像的不一樣。畢竟,這是個沒有先例經驗的東西。一般電影我們拍這麼久了,還沒拍大概都七七八八知道了,現在不知道的時候,心裡很毛啊。

理想的狀況是,技術應該就跟一個產品一樣,研發好了再去實驗,實驗好了穩當了再去用。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試了兩下,雖然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但現在不拿來做,不吹牛說你一定會做成的話,錢就不會到位。如果慢慢等它一步一步到位,你永遠都不會拍成。變成你自己要先相信,先給自己吹牛,然後再跟別人吹牛這技術一定會怎樣。錢到了、東西到了、開始上路了,再去想辦法將片子拍出來。一切都是隨機應付,而不是計劃的方式。只有少數人能像卡麥隆,他賺那麼多錢,有那麼多資源,可以慢慢研發個 10 年再開拍,我們一般人真的沒有辦法照著理想方式去做,只有硬著頭皮就上。收到一兩個訊息告訴我,覺得我可以往下跳,就先下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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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花了這麼多精力在科技上,是否有些反客為主?

李安:對我來說,故事的內容與怎麼說故事同樣重要。我是相信電影的人,當我發現它不可信之後,我必須尋找下一個可相信的。這對我個人來講非常重要,我不能說只管講故事就好,但怎麼去講就不管它。

我覺得看電影最重要的,是一種體驗。我怎麼出手說這個故事,觀眾怎麼進入情境。在手法上,尤其是在視覺的感應上,是有一種絕對值在裡面,故事只是個存在體;我很少聽到有人愛一部電影,是因為整個故事怎麼開始,中間如何,結局又如何,把整個故事講半個鐘頭。我幾乎從沒這樣聽過,通常都是很短的體驗,體驗到一個時刻或一場戲、一個段落。例如電影《霹靂神探》(French Connection,1971 年)當探長對犯人喊「不要動!」的時候;或是《斷背山》裡男主角拿到車子後怎麼樣;或是看他的那個眼神。所以電影體驗很重要,而你的攝製媒體怎麼處理你的體驗,也就同樣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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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靂神探》是影史警匪片的經典。

科技只是我的一個工具,我不會為了一個筆刷或是一個顏料,就做這件事。可是當這個新的刷子來了,可以做個新東西,那就會影響到我,內容會跟著電影進去。相信當觀眾看這部電影,不會說只有科技沒有內容。當你看到演員臉上的表現,那就是內容,看到演員在腦子裡想了多少的東西。是為了要看到某些內容,而不是為了看演員臉上的包,或是眼裡的血絲。我希望你看到他內心的感受。過去你看不穿皮,現在你可以看得進去了。他身體的感受,他的體溫,都可以感覺得到。以前那樣就是看不到,看得到與看不到差很多,科技是來幫我看到以前看不到的東西。

過去因為看不到,演員演得再好,卻只能被看到一點點。拍攝時必須降低標準,看到這麼好的演員要跟普通演員做同樣的事,才能被觀眾接受,我很不服氣。因為希望好東西能被觀眾看到,畢竟我們是在觀察人性;而現在新技術可以讓你直接看得見,演員的感覺你可以直接體會到,這是件很讓人興奮的事。

娛:為了配合較低播映規格,做了什麼調整?

李安:我就算做調整,還是比原來的進步,因為我是原來的 5 倍品質。其實你這是滿好的問題,是在給我找麻煩(苦笑)。照道理來說,每個媒體的光與色彩,都要重新調整,但我沒辦法拍 5 倍、6 倍的內容來配合,光是拍這一部我就要死了。當去調音、調光時,戲院的光是不會像是在沖印室裡看到的那麼亮,幾乎各方面都會差到 50%。所以我就用全世界最糟的戲院做標準去調,然後你要怎麼放就怎麼放吧,我也沒辦法。

我不能為每個戲院去調一種光,但不調又沒辦法看,所以還是盡量配合不同的媒介與載體。

這次的打光方式,是我去摸索出來 3D 應該打光的方式,而不是用 2D 的方式打。我是第一個改打光方式的人,是完全沒看過的打光方式。但是當我為 2D 版本做調整時,我就必須重新把舊的拍片精神找回來,等於重新創作一次。我這幾個月都在做這個事,為了要照顧全世界的戲院。但至於內容、表演,那我已經沒辦法了,演員原來是怎樣的表演,到了 24 格應該稍微看起來像藝術片吧(苦笑)。希望這只是個過渡期,將來大家都能看到高規格的電影,

娛:在看完片段以及了解拍攝方式後,心想這應該挺適合侯孝賢導演或蔡明亮導演的片型,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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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戰爭場面,很有臨場感。

李安:這次沒辦法拍很長時間的鏡頭,本來希望可以拍得更長,因為我覺得 3D 應該拍得更長,不應該用剪接,而該用更多場面調度(mise-en-scene),就像侯導、蔡導那樣的手法。我自己第一次看到剪接點時頭皮發麻,因為我想待在場景裡不要出來。不過還好的是,所有剪接的招都還是可以用。但因為 3D 電影多了 Z 軸,處理時上要考慮變化上要稍微慢一點,因為人的眼睛對於 Z 軸變化的適應比較慢,這關乎兩個眼睛的聚合點,在沒辦法的時候還是得用剪接基本的招。所以基本的角度還都是要照顧到,但也是盡量照顧到最少,不能像一般電影裡涵蓋那麼多角度。

以後要是有機會,我希望用更多場面調度,不光是像侯導那樣只是靠走位而已。但這種拍法也必須要有器材作支援,器材不到位也不行,因為在景深更大、畫面更清楚之後,你可以放在畫面裡的東西也更多。有觀眾抱怨說 3D 讓人無法聚焦,我認為這是壞習慣,因為現在你可以看到更多東西,要自己找東西看反而不習慣。過去都有人幫你聚焦,讓觀眾懶慣了。

娛:VR(虛擬實境)是否是另一個下階段的電影攝製技術?

李安:有可能,之前在 NAB(全美廣播人協會)有人問過,我開玩笑回答他:「我是拍電影的,我的 VR 會比你的 VR 好。」VR 其實有很廣大的運用前途,只是目前大家都還不知道怎麼用,會議、模型、教學、遊戲,都是很好的應用,但是在戲劇性、故事性的東西裡面,可不可以讓觀眾在裡面亂跑?我雖然願意讓觀眾進來逛一下,但還是不願意讓觀眾亂跑,因為我還是要告訴你一個故事。但我覺得 VR 與電影有兩個可以互相幫忙的地方,一個是前期的模擬。我現在這樣拍需要前期企劃,有很多準備工作,我會準備不來,VR 可以幫到我,尤其是在動作方面,或是我要投資的視效,VR 可以先模擬。至於電影則是可以幫助 VR 遊戲的表情,這方面可以互相合作,我相信以後一定會找到共通點。

娛:第一次播映《比利林恩》畫面時,現場大多數人的反應是:前十分鐘看起來像 Video 而不像電影,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

李安:我認為有兩種可能,一個就是他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因為看起來就是跟一般電影不一樣,其實大家對「 Video 」這個字或這個東西有偏見,認為它比較俗,不如電影。其實只是負面聯想,因為科技是冷的,沒有好壞,只是人對它的詮釋與聯想;再來就是可能因為看起來比較像現實,比較淡彩,但其實說像 Video 也沒啥不好,我那天也有碰到一下子就進去片子裡的人。其實不管像不像 Video,內容吸引人比較重要。

李安:其實我拍這部片以來,一路受批評。NAB 那晚(2016年 4 月),他們請我喝酒,總算是有稍微受到點鼓勵。其實你們大家都對我很好,但可以想像的是,接下來還是會挨罵;有人說特寫靠太近,壓力很大,或是打仗那段太真實,讓人很不舒服,其實基本上這都還是接受的態度。我怕的反應是:「這是什麼東西啊?」這才是我最怕的。

我覺得現在電影數量少一點沒關係,但希望觀眾進到戲院就是一個很特殊的體驗。不然如果感覺差不多,為何要花精力進戲院?很多人問我為何要做這件事,解釋了這麼多,其實重點就是,它拍出來看起來就是真的漂亮。這麼美的事情,是會讓人感動投入的,為何不做呢?自 70 年代以來,電影技術就沒什麼大變化。我們也就這樣將就著看了下來,也應該是向前走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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