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泛科幻獎》由泛科知識主辦、策劃，自2018年4月開始徵件，至2018年8月截稿，競賽共分為「短篇小說」以及「中短篇小說」兩組，共有398件作品角逐本屆競賽。經過初審、複審以及決審等個階段評選，本作品獲選為短篇二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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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說一件十年前自己不會相信的事情。
我結婚了。
老公是個工作穩定的好男人，善體人意、外型老實，看久了好像真的有點帥。我們生了一對可愛的龍鳳胎，過完暑假，小姊弟就要升上小學二年級。
女兒遺傳到老公的積極及我的正經。為了暑假作業的習題，提前一週跟我約好時間，訪綱繕打得漂漂亮亮，寄到電子信箱。星期三晚上，先把老公和兒子送去上游泳課，再到附近的連鎖咖啡廳開女子會。
女兒一口喝掉半杯紅茶。拿出訪綱和電子速記本，進入正題。
「那個⋯⋯林心怡小姐⋯⋯」女兒還遺傳到我容易緊張的部分。
「不用這麼正式吧？」我挖了一塊大理石藍莓蛋糕，送到她面前，說：
「來，先吃一口蛋糕吧。」
「哎呦，媽咪！」觸控筆指向速記本上的紅色光點，女兒放低了聲量，說：
「我在錄影啦，老師說，怕有人自己亂編。」
「好、好、好，那我們重來一次。」我說。
女兒喝光剩下的半杯紅茶，深吸一口氣，伸出三根手指。三、二、一，再次按下速記本邊上發光的方鈕。
「林心怡小姐，感謝您撥冗參加『我的家庭真可愛』訪談，相信您應該已經拿到訪談大綱了？」
「是的。」我努力憋住笑，由著女兒說下去。
「首先想與您確認一些基本資料，能否透露您的年齡和職業？」
「好。我叫林心怡，今年三十九歲，我和先生一起經營公司。」
「請問您有幾個孩子？」
「兩個啊，妳和妳弟弟。」
「請問您為何決定生兩個孩子？」女兒接著問。
「原本的想法是，先生一個女兒再說。大家都說，養一對姊弟最幸福。誰知道你們倆這麼貼心，怕媽媽辛苦，同時跑了出來。」女兒忍不住咯咯地笑。
「那⋯⋯我要問重點囉。」女兒凝視著速記本上，有些害羞地說。
「好，給你問。」我將上身微微地向前傾，期待著接下來的提問。
「請問您跟把拔是怎麼認識的？」
2
還沒把椅子坐熱，小賴先從浮誇的大包包裡掏出一個小盒子。
啪地一聲放在桌上，伸出右手一根指頭，直直地推到我面前。
「拿去，別說姊姊沒照顧你。」小賴翹起二郎腿，一邊用手掌搧風，一邊說著。
「這是什麼？」我打開盒子，裡頭靜靜躺著一片小小的金屬圓盤。
「別問那麼多，貼上去。生日快樂，二十九歲了你。」小賴說著，露出壞笑。
「要貼哪裡呀？」我將圓盤拿在手上打量。
「你們女生都不看說明書的欸！嘖！」小賴咂了咂嘴，起身走到我背後。
小賴撥開我的頭髮，用盒子裡的酒精片，擦拭左耳後方骨頭凸起的位置。輕輕吹一口氣，將圓盤吸附上去。
「這樣就好了？」只見小賴走回對面的位子坐下，我仍一頭霧水。
「好了，它會依據你的肌膚調整擬色，讓旁人看不出來。」小賴說。
小賴十指交疊，掌心朝下，進一步說明：「這東西不是普通厲害，保證桃花朵朵開，春天即刻就來。姊姊我這麼夯，是不太用得到啦，但是妹妹你不一樣，總是掌握不到要領，姊姊實在看不下去。姊姊很愛你，但是不可能一輩子照顧你，快三十歲了，加油，好嗎？」
我點了點頭。
小賴接著說：「來，跟著姊姊這樣做。舉起你的左手，好，伸出食指，對，輕輕放上去，這樣就啟動了喔。第一次比較花時間，因為要與神經系統同步。有聽到聲音嗎？」
我正打算開口叫小賴別鬧了，腦海裡竟出現一個聲音：「生理年齡，二十九歲。星座，巨蟹座。母語，中文。性向，百分之八十五喜歡男性，百分之十五喜歡女性。正確，請雙擊盤面。」
「欸，他說我有百分之十五喜歡女生欸。」我露出狐疑的表情，對小賴說。
「沒差啦，你用不到那百分之十五的，快，雙擊盤面。」
我半信半疑地照著做，同一個聲音又說話了：「正前方，生理男性。在擁有相同眼神的男性中，百分之九十五主要對男性有好感。」聽到這句，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小賴大概猜到了。右手托腮，翻了一個白眼。
小賴說：「這東西叫『百分知己』，做你的知己，教你知己知彼，成為百分之百的完美自己。別再盯著我看囉，知己不是告訴你說，我們沒戲嗎？」小賴又掏出一個帶花邊的隨身鏡，轉過來正對著我，說：「來，這才是最厲害的地方。」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聽見知己緩緩地說：「中長髮，淺棕色。百分之六十六的男性有好感。可以燙微捲，染偏黑的深棕色，百分之八十九的男性有好感。」
我抬起頭來，不敢置信地說：「他怎麼知道我今天要去做頭髮？」
小賴聳了聳肩，說：「他什麼都知道，知道的比你還多。他就是宇宙，他是神。」
3
大學一畢業我就進了外商工作，進公司後才發現，雖然公司名稱比較好聽一些，但工作內容一樣瑣碎，和其他公司相比，唯一的差別大概只是，無趣的工作從中文變成了英文而已。
公司裡超過八成都是女性，男性不僅是稀有動物，更幾乎都在進公司前，就已經有了對象。
職場內僧多粥少，外頭也沒有比較好。二十五歲的前後幾年，多少還有零星談過幾次正規感情。誰知道二十七歲一過，不知是得罪了月老還是狐仙娘娘，每每碰到有機會的對象，總是無疾而終。爐上煲湯的食材都還生冷，卻不知道被誰關了火。眼見三十大關將近，小賴送的禮物，看來對我多少有些幫助。
姑且就試試吧。
4
大家都說，心怡姊看起來不一樣了，變得更有女人味。
同辦公室的小伙子說：「心怡姊，你是不是談戀愛了？」我笑而不答。帶著淺淺的笑，走進茶水間。知己告訴我，不去正面回答是或不是，對百分之七十三的男性來說，更有神秘感，讓人想要一探究竟。
走廊上碰到了經理，被經理開口喊住。經理先扯天氣，又講了一下家裡小貓的近況，始終想不起來原本要說的正事。知己告訴我，正前方，生理男性，百分之八十九的男性中，這種眼神表示對眼前的人有興趣。知己還說，撥一下頭髮，露出後頸，百分之五十七的男性會有生理反應。果然，經理忽地說要去上洗手間，晚點再打內線電話聯繫。
同事小咪約了幾個工程師，說是三對三聯誼，搶救剩女大作戰。
左邊的工程師三十一歲，談了一堆浮誇的經歷，又說自己喜歡小孩，想要盡快成家立業。知己告訴我說，在百分之八十二的男性中，他的眼神表示有所隱瞞，在百分之六十九的男性中，表示另有交往對象。
右邊的工程師今年二十七歲，話不多，僅僅介紹了一句，說自己是航空宅，放假都會去拍飛機。知己說，在百分之九十二的男性中，他的眼神代表不熟悉和女性溝通的方式，另外，在百分之一的男性中，有潛在的家暴可能性。
坐中間的工程師笑容爽朗，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哲瀚，有內涵卻不張揚。他與我同年，喜歡旅行，有健身的習慣。我和知己的想法不謀而合，如果錯過這位男性，百分之九十的女性會感到扼腕。當他看向我的時候，知己告訴我，微笑、點頭然後稍稍撇開視線，這麼做的話，百分之七十一的男性會在活動結束後主動邀約。
為了和哲瀚的單獨見面，我聽從知己的建議，提前一天做準備。
首先，拆下手機上的娃娃吊飾，因為百分之六十六的男性覺得幼稚。上衣選的是讓百分之九十三的男性感到舒服的白色，以及百分之七十二的男性覺得可愛的大一號日系風格。下半身挑一件七分紗裙，百分之八十四的男性覺得有氣質。最後從櫃子裡掏出許久沒穿的平底鞋，因為百分之六十八的男性覺得，帶跟的鞋讓他們感覺有壓力。
最麻煩的部分莫過於包包。太習慣把常用的包當成小叮噹的百寶袋，每抽掉一件東西，都像是撕掉一層安全感，摸了一個多鐘頭，知己還是同樣冷調的語氣。包包太滿、東西太多，百分之七十八的男性認為，這是不善打理家務又愛亂買東西的表現。
感謝知己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和哲瀚的約會非常順利。
5
後來我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做莫非定律。
意思是說，凡可能出錯的事，就一定會出錯。用更簡單的話來說，就算每次和哲瀚約完會，知己都告訴我，經歷這種約會氣氛的男女，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會步入婚姻；甚至在唯一的一次大吵之後，知己告訴我說，經歷這種爭執的男女，有百分之九十七以上會生二至三胎。
即便如此，事情的走向，仍有可能往剩下的百分之三發展。
更誇張的是，所有能出錯的事，有可能都發生在同一天。八成是水逆。
聽從知己的建議，選擇一件黑色斜肩連身洋裝。知己說，百分之八十八的男性對這種打扮有遐想，適合想要更進一步的日子。
誰知道，才剛踏出捷運站，就發現出門忘了帶手機。正在原地躊躇，竟感到肩膀一股溫熱，伴隨著惡臭和周圍路人的笑聲。定神一看，一坨鳥屎不偏不倚地打在外露的肩膀上。一時找不到衛生紙，濕濕黏黏的液體不斷流進衣服裡。
我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知己竟不解風情地說，百分之九十九的男性不喜歡這個味道，百分之九十二的男性面對這樣的女性，不會伸出援手。
「你給我閉嘴！」我忍不住對著空氣大喊。
但是知己並不懂得何時該安靜，反而變本加厲，接連唸出惱人的旁白。百分之九十五的男性，覺得你的情緒控管有問題，百分之八十的男性會擔心你抗壓性低，將來帶不好小孩，百分之⋯⋯
我在大馬路上狂奔，嘴上如咒語一般叨叨唸著：「閉嘴！閉嘴！閉嘴⋯⋯」躲進附近的運動中心，先對著鏡子，狠狠地拆下知己，然後把自己鎖進淋浴間，打開水龍頭，嚎啕大哭起來。
哲瀚沒有在捷運站出口等我。
回到家，手機滿滿的未接來電，還有兩則訊息，一則來自哲瀚：「小咪說你被經理叫進公司，我先回家了。」另一則來自小咪：「哲瀚問我說你去哪裡，我怕打擾到你，所以說你今天進公司喔，愛你。」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唯一肯定的是，暫時不想聽到知己給的任何建議。我把手機丟在床上，用兩層棉被罩住，抱著膝縮在角落，任由所剩不多的青春歲月在眼前飛速流逝。
6
「心怡姊，還好嗎？」小伙子看我無精打采，主動幫我泡了一杯奶茶。
「嗯。」我稍稍點了點頭，接下小伙子遞來的奶茶。
「喝喝看嘛，這是我的特調喔。」小伙子站在旁邊，不肯離開。
我勉為其難地捧起紙杯，啜了一口。天啊，從來沒有喝過那麼好喝的奶茶。
「厲害吧，黃金比例。」小伙子看透了我的表情，開心地說。
「好啦，愛現鬼。」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不想搭理小咪和其他女同事，於是答應小伙子一起出去午餐。這才發現，他進公司快一年了，這才第一次和他好好地深聊。更意外的是，太習慣跟著其他同事小伙子、小伙子地叫，沒有留意到他只是生得一張娃娃臉，其實比自己小幾個月而已。
他笑著說，研究所畢業後先當了兵，拿打工渡假簽在澳洲和日本各待了一年，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沒能洗掉那股學生味。
「學生味有什麼不好嗎？」我開口打斷他。
「哦？你不覺得不好，那就太好了。」他說著，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7
我和小伙子越走越近。
他是一個大而化之的人，對我卻格外細心。除了每天上午、下午各一杯黃金比例之外，還懂得在我心情不好時出現，從手機叫出有的沒的搞笑影片，逗我開心。偶爾充當我的出氣筒、受氣包，聽我抱怨同事、抱怨上司、抱怨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
我的朋友不多，放假沒事便和他一起出門看看電影、騎騎腳踏車，我跟他的相處很隨性，不用費什麼力氣。我感覺這大概就是心有靈犀。有一次半夜突然想吃福和橋下的臭豆腐，隨便穿個夾腳拖晃過去，他已經買好了在等。
小咪他們說，老早就覺得我和小伙子有一腿。對此我也只能一笑置之，畢竟我們只是順其自然地發展，沒有特別確認過關係。在這一點上，我和大多數的女生相同，至少在這件事情上，認為該由男生主動開口。但若對方覺得沒有必要說破，其實眼前自然而然的狀態也挺好，實際相處的經驗告訴我，不一定要形諸言語。不需要太有壓力。
話雖這麼說，當他告訴我說「有一件重要的事」，還慎重地訂了餐廳，我竟不由自主地焦慮了起來。該不會是求婚吧？還是偶像劇裡常見的套路，燈光美、氣氛佳地吃完一餐飯後，冷靜地告訴我說，其實他要結婚了，而新娘不是我？又或者一切相處中的好感覺都只是我想多了？
禁不起千頭萬緒侵擾，我從梳妝台抽屜深處，找出久違的知己，對準左耳後方骨頭凸起的位置，輕輕吹一口氣，貼了上去。
又是那個熟悉的聲音：「生理年齡，二十九歲。星座，巨蟹座。母語，中文。性向，百分之八十八喜歡男性，百分之十二喜歡女性。正確，請雙擊盤面。」我心裡暗笑，竟然還比之前更喜歡男生了，大概是小伙子的功勞。
視線落在手機上，桌布正是我和小伙子去看電影時，與主角大玩偶一起拍的合照。
知己不改囉唆的個性：「生理男性，在同類型的男性中，百分之七十四認為建立家庭不是人生中必要的事，百分之五十五存在對家庭不聞不問的潛在因子。」我忽地心裡有氣，唸道：「什麼叫百分之五十五的潛在因子？所以有百分之四十五的機率是愛家好男人的意思嗎？」
話一說出口，腦中便浮現一個念頭。哼，那我偏要和知己的指示唱反調，我就來走百分比低的那條路，看看知己還能怎麼說。知己果然馬上反應：「不遵照統計數據決定行動，有百分之九十的男女無法與心儀對象結為伴侶。」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很好，就讓我當當看那百分之十吧。
知己說，百分之七十六的男性覺得髮簪很老氣，那我偏要梳一個丸子頭，然後拿出那支京都買來、一直沒機會用的髮簪，用力地插進去。知己說百分之六十五的男性覺得深色指甲油看起來氣色不佳，我偏要選一款有毒的深紫色。知己說遲到五分鐘，對百分之五十八的男性來說是一種體貼，給他們時間準備，我偏要提早十分鐘到，在位子上等他。
「怎麼樣？不喜歡嗎？」他對我的打扮露出詫異的表情，我開心地問。
「怎麼會，只是不知道你連這種風格也能駕馭。」他笑著回答。
「所以是什麼重要的事？」我開門見山地問了。因為知己說，百分之七十七的男性覺得這樣很有壓迫感。
「蛤？什麼意思？」他忽地側過頭去，對著空氣說話。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不管了！」他大聲地說，幾乎快要破音。
只見他將右手伸到耳後，做一個旋轉的動作，拆下一顆與我一模一樣的知己，丟在桌上。
「這東西一直叫我不要說，但是我辦不到！」他接著說：「心怡，我或許不是最理想的對象，但是，我希望你當我的創業夥伴，更⋯⋯更⋯⋯更希望你做我人生的伴侶！」
我的手指早就已經在知己的邊上游移。
知己用它那冰冷的聲音，反覆地發出警告：「在關鍵時刻不聽知己勸告，百分之百的男女會後悔。在關鍵時刻不聽勸告，百分之百⋯⋯」
8
我把生鏽的知己送女兒當紀念。省略許多細節，只對女兒說了結論。我說，人生中最重要的，或許還是為愛奮不顧身的勇氣。大數據怎麼說、怎麼做，參考就好。盡信書，不如無書。
回家的路上，我讓女兒待在車上等我，走去游泳池休息區叫人。遠遠地，我就看見兒子的背影，他正好跟老公在討論同一份暑假作業。
「把拔，媽咪為什麼會答應跟你結婚？」
「那個時候呀，把拔其實很沒信心。」老公淺淺地笑，接著將手放到耳後，做一個旋轉的動作，拆下知己，放在掌心。
「好在有知己。當時拔慌得不知所措，知己大膽地建議我暫時拆下他，大聲說出真心話。他說，百分之九十八的女性會怦然心動，百分之八十六的女性會覺得，這個男人很有勇氣，值得託付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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