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生死接線員》器官協調師潘瑾慧X演員李杏: 如何結合實務田調,將原型人物的故事和真實體驗呈現在戲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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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Maple:圖片/公共電視台

接檔在《我們與惡的距離》後,公視職人劇《生死接線員》也開出亮眼的成績,特殊的題材也引起許多不同的討論。「器官移植」是台劇的嶄新題材,器官協調師這個專業職位觀眾也比較陌生,究竟本劇如何結合實務田調,從傳說中的梅青青角色原型人物:器官協調師潘瑾慧手中的故事和真實體驗,發展出整個劇本和角色,而在實際的改編和拍攝過程中又怎麼去維持真實和戲劇間的平衡呢?這次我們特地同時專訪協調師潘瑾慧和飾演梅青青的李杏,共同來探討這門「生死」與「協調」間的藝術。

當劇組遇上熟悉講述自身故事的器官協調師

在重新田調器官協調師劇本的階段,劇組很快地找上了器官協調師潘瑾慧。為什麼是潘協調師呢?潘瑾慧提到:「我那時剛好在寫論文,我自己的論文題目就是關於器官捐贈協調師的自我敘說,所以器官捐贈移植登錄中心(TORSC)的江仰仁執行長就推薦了我給劇組。」她也補充道:「當時家豪很快地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去跑田野,除了我以外,他也在劇本過程中融入很多個案,李杏演的青青這個角色就是資深協調師,跟我所處的位置比較接近。」

潘瑾慧說起當時如何成為器官協調師的過程,她笑說一切都是機緣,她回憶道:「我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是照顧等待器捐的家屬,當時還沒有健保制度,是要先交保證金的時代,我完全可以深切感受到家屬迫切的等待。我還記得當時有個病人有機會得到心臟移植,那是聖誕節的前夕,病人都已經準備好、手術也排好了,但捐贈者家屬在移植前的瞬間反悔。當場病人家屬真的是一家老小跪在我面前,希望我們能再轉寰,但其實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去接觸捐贈者家屬,也不知道下一次機會什麼時候來。」

談起這段回憶,潘瑾慧忍住淚水,繼續分享自己的想法:「所以我一直想知道捐贈的前端會有什麼樣的狀況與困難,一直想到前端去看看。所以我當時一開到台大開器官協調師的缺我就立刻去應徵,結果真的坐上這個位子,真的是震撼教育,有太多困難真的是不足為外人道。」當時就在柯文哲醫師底下工作的潘瑾慧也笑說,可能也是柯醫生的訓練讓她可以熬過這份工作;她講起器官協調師工作艱辛之處:「台大醫院有很多合作醫院,基本上協調師是捐贈的病人在哪就要立刻去到哪,我自己最長的紀錄是七天沒有回家,剛好就是各地醫院的 case 一直來。當時我是先去花蓮辦宣導講座,坐飛機回台北時本來很開心準備要回家,但高雄醫院一通電話來,我就直接改坐去高鐵,處理完又立刻去台東。」

她感性地說:「我能在崗位上堅持,最重要的真的是家人的支持與體諒,我的工作永遠是第一順位,因為電話一響,就是一個生命的契機,無論我們在做什麼都是要立刻前往、使命必達。」儘管這已經近乎她的畢生志業,但她亦不諱言:「器官協調師的精神壓力真的蠻大,這是一個充滿悲傷、死亡、淚水的工作,而且又要隨傳隨到。實務上大部分的協調師生命週期通常只有兩年左右,就會耗竭掉,然後離開這個職位。協調師要融合每個人、融合點線面的觀察,在時效內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包括怎麼跟家屬接觸、怎麼溝通,都是工作的重點。」雖然許多器官協調師大約就職兩、三年就調離崗位,但潘瑾慧已經做了十三年,顯然在可見的未來,她都不會離開這個充滿使命的職位。

談起器官協調師的時效壓力,潘瑾慧直言:「一般在確定腦死後,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腦判』,完成腦死判定到器官移植之間,黃金時間只有 12 小時,超過這個時間器官狀態就不是最好了。」這也是為什麼器官協調師往往必須在腦判以前就試圖取得家屬的同意,潘瑾慧分享道:「一般要取得家屬信任到同意,至少都要三到五天的時間,每個家屬的觀念和歷程都不同,但一定要他們可以同意、理解,在接觸的過程中要順著他的節奏去進行。其實很多時候就像戲中看到的,即使當事人本人有表達過器捐的意願,家人還是不願意。」

潘瑾慧協調師溫暖地說:「這個工作很難的是,我們絕對不能過度渴求。我們只是提供善終服務的一環,不管最後家屬做什麼選擇,都是全然支持。我們只是提供多一個選擇的機會。」她也嘆道:「有時候真的看到家屬哭得很傷心,我自己也很掙扎,但如果不『傷口灑鹽』,他們其實就少了一個可能選擇。但『勸募』已經比較不是現在主軸核心,我們只是提供多一個支點。」

潘瑾慧協調師也舉出各種實際案例分享,讓大家更能理解家屬在面對器官捐贈選項時面臨的掙扎。潘瑾慧分享道:「曾經有個奶奶在分享的時候提到,當年她早年喪夫,就是肝硬化的先生沒有拿到肝臟移植機會。後來她兒子腦出血腦死的時候,她生命回顧想到這件事,就讓兒子的器官捐贈出去,後來也因為有器官捐贈家屬有『三等親內優先獲得捐贈』的權利,她本來需要倚賴洗腎維生的大兒子獲得了腎臟捐贈,恢復健康。」

同時,除了家屬可能和當事人心願不同,潘瑾慧也分享另一個常見的狀態,她坦言:「更多家屬因為沒有跟當事人討論過器捐的可能或意願,所以很多人最後是卡在『我不知道當事人願不願意』、『我沒有辦法幫他決定』這個難關上。」她也分享實務上非常「台灣」的特殊經驗:「所以真的有遇過在病床邊『擲笅』的經驗,真的有出現聖笅。但沒有也沒辦法,既然唯一的機會是這個,就是得試。」

她也坦言在器官協調師工作上確實會面臨不少家屬臨時反悔的狀況:「確實有時候好不容易都談完了、也都同意了,但有時候可能遠在天邊的一通電話來,就有了變數。」她也補充道:「每個個案和家庭的狀況不一樣,有時候也會有家屬說找不到器捐卡,有時候這可能就是一個說法或徵兆,覺得有找到就是天意,沒找到就算了。其實說到底家屬要的都是一個安心,我們必須要理解,不管捐不捐,所有家屬對往生者的愛都是一樣不變的,這是我們要先跟家屬達成同理的地方。」

她以《生死接線員》第一集海派大哥的劇劇為例,她闡述道:「像這個狀況,家屬捨不得,但還是有做部分捐贈,捐了一顆腎臟,這就是我們同理家屬很重要的地方,要看每個個案的狀況、不同的立場去做不同決定,一定要『圓滿』。」

詮釋資深器官協調師 李杏:「演之前真的沒想到這麼難!」

聽著潘瑾慧協調師分享過程中不時露出感動神色的李杏則表示:「我接演之前真的沒想到會這麼難。我是第一次跟導演碰面才知道有器官協調師這個職業,第一天跟導演談完之後我就對這個角色非常感興趣,第一個想法就是一定要把這個角色、整件器官捐贈的流程詮釋好,好讓大家知道有個這麼重要但沒人注意到的職業,也希望讓大家更了解器官捐贈這個議題,帶著一點社會教育的意義。」

聽潘瑾慧協調師分享時一度也眼眶含淚、十分感性的李杏也笑說:「我演一演覺得難怪這個職業沒有人知道,這真的不是人當的!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大部分人兩三年就會轉走,這個職業真的不容易待,要談論它也相當困難。我自己實際演下去之後,覺得他們要承受的比我想像更多,他們真的覺得比我高尚太多了。雖然瑾慧說她看完片子以後她覺得我的表現很可以,但我自己知道比起真實的協調師,我還差很遠,他們真的很辛苦。」

李杏也分享到她演出過程覺難過的一場,反而不是怎麼說服溝通,而是讓她心防卸下的那個瞬間。李杏分享道:「戲裡面我們也是面對一個個不同的個案,大部分的案例都是家屬先抗拒,然後安排我們怎麼去陪伴他們、最後讓他們打開心防。但有一個案例很特別,是我跟家屬講完,病人的媽媽雖然非常難過,卻立刻同意,因為她本來就有器官捐贈的觀念,但兒子是突然發生意外,所以她還是超難過。但在她一直哭卻又立刻同意的瞬間,我準備已經準備好怎麼去攻防的專業姿態就徹底瓦解掉,根本用不上了,所以我突然間就被她的感情直接影響,情緒直接被打到。那場戲我到收工後,都還在她那種痛失親人的情緒裡面,很糾結,導演喊卡的時候我還去廁所偷哭。」

而談起怎麼看待李杏詮釋的梅青青,潘瑾慧笑說:「我在看的時候覺得青青學姊好棒,好希望我自己入行的時候也有青青學姊!」原來潘瑾慧入行的時候完全沒有學姊帶領,家屬的心理層面等等「眉角」都要靠自己摸索,她是直接就要立刻跟家屬在第一線面對面。

她因此分享了一個剛入行時讓她印象深刻,很希望有人可以幫她、告訴她怎麼做比較好的案例。她回憶道:「當時遇到一個女病人急救無效,我立刻帶眼科醫師坐車趕過去,車程至少要40分鐘,一路上很猛地開,眼科醫師都快吐了。但因為急救無效後我們必須在六個小時內處理器捐,所以是分秒必爭。」當她趕到醫院時,看到等待的病人家屬丈夫,看起來超級威猛超級壯,而且整個人沉浸在悲痛裡,她說道:「因為病人是到院前死亡,而且是猝死,只適合摘角膜作器捐,我們當下就在急診室摘,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簾子就可以聽到先生在聯絡葬儀社、還不知道要怎麼跟小孩說……當時摘取時,我問過先生能否直接整個眼球取出,會可以比較快完成,我們也會再墊東西進去,讓遺容正常,先生同意了。沒想到眼球取出後居然血止不住,我先前問過也沒人提到她有特殊疾病,當下我跟眼科醫生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都慌了,我趕快加壓止血,但臉上出現了瘀青。」她當下很害怕,但也得硬著頭皮去跟病人先生道歉,病人先生在那個時刻情緒潰堤,突然間非常大聲地說:「你擱講一次!」她只能繼續道歉,並說明因為病人生前有服用抗凝血劑,所以才會導致這個結果,當下先生說:「你的意思是如果今天沒有吃藥就不會這樣嗎?」她說是,於是先生理解也諒解,又問了句:「那她的角膜漂亮嗎?」

這個故事讓潘瑾慧難以忘懷,她這時才理解到,先生願意捐出亡妻的角膜,是因為孩子雖然已經不能在媽媽的看護下長大,但仍希望讓媽媽的角膜繼續留在世界上,也許還能冥冥中看著孩子。潘瑾慧說到這裡終究止不住淚水:「當時這個生命經驗對我來說真的很挑戰,但覺得自己有這個力量去把這個做好,真的需要去做,我在當協調師的途中遇到很多挫折,一直不斷去回想到這個案子,來支持我繼續做下去。」

她也補充道,後來才釐清這位太太的狀況,她說:「後來才知道,這位太太當時不到40歲,因為心臟有些毛病一直有服用抗凝血劑。過世前一晚她跟先生還徹夜很開心地在聊孩子的未來,聊到天亮,白天的時候先生以為她是倒在桌上睡覺了,沒想到就沒有再醒來。她因為心律不整而猝死,當下先生有多不捨,有多難接受。可是他還是在那個情緒裡,跟我達成了互相理解,我一直很珍惜那次的經驗。」

做為一個演員,李杏也分享道:「我一直最想演打戲或身體有殘疾的人,都是希望能多理解他們一點。其實自己身為健康的人,絕對不可能真的可以理解他們不方便。協調師這個角色也是,他們每天面對的生離死別我不可能真的了解,但我希望能竭盡所能去多了解一點點、多讓一些人知道都好,這都可以幫助我自己在人生這條路上帶來新的思考、新的感觸,能夠對更多人多一分的同理跟連結,也希望這點可以傳達給觀眾。」

歷經這齣戲的洗禮,李杏也對生死和器官捐贈有新的體會,她分享道:「我自己覺得,能把親人有價值的東西留在世上是很棒的。但每個人的觀念本來就不一樣,不能一概而論。我想分享一個我聽到的比喻,就是路易十六上斷頭台的那一刻,刀子已經把頭砍下來了,即使心臟還能繼續跳 5 到 10 分鐘,但他其實是一定會死去的,其實這跟腦死的狀況很接近。」潘瑾慧協調師針對這個比喻進一步補充道:「台灣目前對死亡的認定,很多家屬都普遍是要等到心電圖嗶那一刻才會放手,但腦死的時候心臟還在跳、身體還是溫的,很多家屬覺得怎麼可以說他是過去了,但其實病人是會緩步走向死亡的。」但她也溫柔地說:「對長期的傳統還是要有耐心的溝通,我們要用最溫柔的方法去跟他們說明。」

潘瑾慧協調師認為:「這齣戲可以說是一個契機,希望大家不只是看到器官捐贈這個議題,而是可以去思考生命、死亡、無常、永恆等等關係,也許在那一刻 可以選擇把無常化為永恆。也希望可以讓更多家庭開啟這樣的對話,了解彼此對器官捐贈的想法。」

她語重心長地說:「目前等待器官和器官捐贈確實是失衡的天平,所以衛福部把器捐宣導成果、移植數量跟評鑑結合在一起,原意是好的,但也變成無形中的業績壓力,我有時會忍不住跟老闆說:『所以我們陪家屬掉的眼淚算不算業績?』」

同時她也對「禿鷹」這個角色的稱呼苦笑,說道:「有時候這不只是家屬給我們的標籤,更多常常是醫療同仁對我們的印象。有時候我踏進  ICU 時可能只是瞄一眼,但所有人都會緊張地問我『學姊你是來看誰』,因為我們確實在死亡前後才會出現,大家對我們的印象太鮮明,我也很無奈。但我希望大家可以理解,即使我們是禿鷹,但這隻禿鷹背後其實是天使的翅膀,我們帶著等候的渴望,但都是為了更多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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