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國片的起飛,以及中國大陸電影市場的崛起,華語電影的前景大有可為,我認為要讓電影可以真正成為一個產業,要從根本做起,首先就是要提升編劇的待遇才會有好的品質⋯⋯」
編劇,是一劇之本。
他想起一部老港片,《南海十三郎》。十三郎是個傳奇編劇,能夠同時口述創作三個故事,聽他口述抄寫劇本的人往往跟不上他的速度而叫苦連連。
「編導、編導!什麼時候你聽過導演在編劇前面?」這是令他印象深刻不忘的台詞。
旁邊的製片人夸夸其談。這已經是這半年他參加的第N場文創產業的座談,發言的是「國片起飛」後崛起的製片大腕,官員助理勤做筆記的端正姿勢跟馬英九一樣有模有樣。
會後,不免兩岸三地的影人來場紅酒晚宴,這位令人矚目的製片人設宴在自己的辦公室內,請來的法(ㄈㄚˇ)國外燴餐點十分的迷人,佐上黑桃牌香檳更令人飄飄欲仙,製片人介紹起新收購的一幅春郊圖。
那是一幅橫軸長畫,一群年輕男女在春日桃花樹下野宴,更遠的是兩男一女騎著三匹駿馬往山林溪水奔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製片人解釋著畫上的題字,原來是作畫的王爺思念自己早逝的妃子憶起年少時春日郊遊情景而留下的感慨。
「一場春日狩獵中發生了意外,作畫的王爺失去了他的摯友與妃子,所以他一生常伴青燈,終生未娶。」透過翻譯,讓外國友人紛紛感受到這幅名畫背後淒美的故事,「這幅畫背後的故事讓畫的價值遠大於它的價格。」
「但是有另外一則傳說,這場意外的製造者就是這個王爺。」他喝了酒忍不住多話:「摯友與妃子有了一腿,所以王爺設局謀害了這對狗男女。」
王爺留下的題字,也不過是日日夜夜良心不安的掩飾罷了。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法(ㄈㄚˇ)國人搞不清楚狀況天真地問了:「那麼哪個傳說是真的呢?」
「我們都相信愛,我們相信正向能量。」製片人搶了話,「不是嗎?」
這個慌亂的時局裡,沒有什麼比正向能量更重要的了。如此才能給世人一些心靈的安慰,何必管那些紛紛擾擾呢?所以最偉大的創作往往是可以激勵人心的作品。
他的手機傳來訊息,原來是和編劇朋友們約定的聚會被他給遺忘了。
匆匆告辭之後轉往另個路邊熱炒場合,幾個編劇互相協助,因為他年紀稍長,總是要在劇本完成後請他幫忙看看給些意見,就像是當年互相指導的論文一樣。
其實這幾個朋友寫的東西也都能獨當一面,要他看看給個評語也就是希望同行能給個讚許,這樣或許被導演一再刪改劇本而受傷的心靈能找回自信。
他自然曉得年輕人的心情,吉祥話多過了對於劇本的要求。誰知道氣氛熱烈熱炒吃完了繼續叫來一箱台啤。眼看著電影產業欣欣向榮大家都有案子在接,百業蕭條中,電影也算是政治人物口中的黃金十年了。
席中他們談起了近來的生活,也有些人被中國片商看上準備西進大賺人民幣,有關於對岸「編劇老師」們可以拿的價碼如何驚人也都不是新聞。
不過大家言語之中還是有些擔心,西進寫些符合審查的劇本,最後是否會忘了初衷。
初衷是三小?審查又何妨?
有個已經拿了大獎的男生憤怒起來,他和同學合寫了劇本拍成電影,前年票房不俗,而且也大獲好評,然而⋯⋯
「我們整整花了一年的時間寫劇本,」他猶豫著到底要不要說出那個數字。大家慫恿下終於說了出來,「20萬,我們兩個忙了一整年。」
那是一個號稱五千萬製作的電影,給的編劇費是,20萬。
20萬兩個編劇分配,是什麼概念呢?是一個製作助理三個月的薪水而他們忙了一整年的概念。
一個編劇的薪水差不多是聽打字幕工作員的薪水。
而那個製片人正巧是今天坐在他旁邊夸夸而談,談著要提升一劇之本待遇的那個人。
他瞬間感到反胃,原來許多為了夢想掙扎的年輕人是這樣被作賤的。
其他的同學紛紛談起自己悲慘的遭遇:遲遲不簽約,簽了約又回頭說「打個八折吧!」或者從中國搬了大筆的預算回頭找台灣編劇改本,結果忙了半天,只值六萬。
「為什麼只付你六萬?」他開始翻找電話簿,想要傳最惡毒的髒話給那些人。
年輕的編劇看到大家都生氣了,連忙用了另外一套說法:「因為,他們覺得這就是我工作天數的行情⋯⋯」(而不是一個劇本)。
「而且他還說,我們是替你圓夢⋯⋯」
大家哄笑起來,能講出這種台詞的製片,怎麼不去當喜劇編劇呢?笑著流淚是喜劇的最上乘啊!
西進要去賺人民幣的人大方的付了酒水錢,大家既是羨慕又是提醒的告別。他不想再說什麼吉祥話了,獨自揮手叫了計程車,司機問他要去哪裡,他猶豫該回去香檳宴上還是回家去。
電話響了,春郊圖製片打了電話來:「陳老師,今天您跟我說的那個事情⋯⋯」他從未感受到「老師」二字所帶來的屈辱都在一個晚上發生。
「什麼事?」他沒有好氣地回,知道是報的價碼製片想要砍價,但想給自己幾秒想賤話。
「你知道,」雖然復興了,但是市場就是這麼小,「可以打個八折嗎?」
八折,七折,從三十年前他進這個行業起,不論是多少的價碼得到的回應,永遠是「打個X折可以嗎?」
一個編劇一輩子能得到的回應,其實和泰國夜市兜售紀念品的小販也沒有兩樣。
「你兒子今年幾歲?」他突然這樣發問。
「十六。」製片人一下子被他的氣勢唬住了。
「他還可以活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無法抑制的惡毒台詞終於可以噴發在日常生活中了。
你希望你兒子以後的日子也打八折嗎?
「老師,您喝多了,我們的社會,咳,需要多一點的正面能量,咳⋯⋯」
正面能量,咳,正面能量,咳⋯⋯
正面能量,咳,正面能量,咳⋯⋯
正面能量,咳,正面能量,咳⋯⋯
他掛了電話,這幾句話還在腦中迴盪。
被司機趕下了車吐完了黑桃牌香檳以及台啤的混和體,他反而有點過嗨了。
編劇就是平常唯唯諾諾,屁都沒有的一群人,最後只敢把慾望、憤怒、抱怨,一股腦化成台詞與動作的一群廢物而已。
「你他媽的傻B啊,咳,這個字的潛台詞是什麼意思呢?你們不會接嗎?」
像是訓示學生一樣對著空空的馬路,他以為他們還在眼前。
「咳⋯⋯這種潛台詞,不會嗎?」
電視上的豬跟製片人一直咳一直咳讓他愈來愈憤怒。
咳的潛台詞就是:「我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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