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彼端》專訪:回家的灣生,回不去的玉木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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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君切莫過台灣,台灣恰似鬼門關,千個人去沒人轉…台灣所在滅人山。——〈渡台悲歌〉

清末台灣移墾飽合,新來移民遇到的不再是「台灣錢淹腳目」的時代,黑水溝的險惡卻一如既往,當年的客家人於是創作了《渡台悲歌》,將當時險惡的移民困境、與台灣謀生不易的狀況描繪得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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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海的彼岸》所特地繪製的情境示意圖,由畫家大久保薫繪製。

而歷史總是不斷重演,多數人知曉先民渡黑水溝來台的艱難,卻很少人知道在 1930 年代的日治時期,沖繩離台灣最近的離島之一八重山,亦以肥沃寬闊無人率種的土壤,向生計困頓的台灣農民招手,告訴他們「只要來這裡開墾,地就是你的。」

日本搖滾樂手 回首台灣出身家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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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吾(右)特地前來今年的台北電影節,與導演黃胤毓(左)共同為《海的彼端》宣傳。

日本知名樂團「Sex Machineguns」的貝斯手玉木慎吾,出身於沖繩八重山的玉木家族,而玉木家族就是當年遠渡八重山討生活的台灣農民中的一支,玉木家族原本是姓王的台灣鳳梨農民,1935 年隨著鳳梨罐商大商人林發來到八重山墾荒。身為移民第三代,慎吾原本對於過去的家族遷徙史其實印象模糊,只記得「阿媽很少講到,一講到都是講台灣很苦,過來時有多苦多苦,細節很少,只知道來就是在鳳梨村。」直到年紀漸長,日本文史工作者松田良孝走訪多年集結而成的《八重山台灣人》數年前終於出版,慎吾這才首度認真回首去看家族的歷史。

「當年台灣很多人過去八重山,八重山是離台灣很近的離島,日治時代又是沒有國界的狀態下。最早過去的台灣人是拉水牛過去耕田,因為來開墾就有地,所以很多在台灣過得很苦的農民都來這裡開墾。比較大宗的移民發生在 1935 年,當時中部的鳳梨工廠全部被日本國營化,原本在台灣的業者無法經營,於是彰化的鳳梨工廠老闆林發先生就帶了 60 戶、300 人左右集體移居到石垣島。其中一戶就是姓王,是慎吾的爺爺。他種鳳梨種了十年,二次大戰期間因為美國飛彈攻擊而被疏散回台灣,但隨即島內又發生二二八事件,他趕緊帶著慎吾的阿媽一起回八重山避難。」說起八重山移民和慎吾家族史,《海的彼端》導演黃胤毓侃侃而談,每一個細節都知之甚詳,宛如他就跟慎吾爺爺同船共渡一般,對紀錄片與歷史背景下的苦工可見一斑。

因為一本書 導演黃胤毓用紀錄片還原歷史

「最早的八重山台灣人年輕時代在這裡開墾了十幾年,不得不回台灣是迫於政治現實,但後來二二八又莫名被抓,又再度迫於政治現實偷渡逃難回八重山,很多人都因此國籍失效,成為無國籍居民,就這樣默默過了快三十年。直到沖繩的美軍時代正式結束、他們才開始緊張,1972 年大約有 600 人大規模歸化日籍,把台灣的姓直接改成日本的姓,慎吾的爺爺叫『王木勇』,所以就改成了日本姓氏『玉木』。」

眼前黃胤毓言談中,生動重現八重山半世紀以來的歷史,然而在台灣土生土長的黃胤毓,究竟是怎麼跟八重山的議題結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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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木家族原本是姓王的台灣鳳梨農民,1935 年隨著鳳梨罐商大商人林發來到八重山墾荒。

政大廣電出身的黃胤毓,一開始拍紀錄片時接觸了政大民族系,受到人類學民族誌的影響,第一部紀錄片拍攝的是台灣的泰國勞工,對民族和移工產生了莫大的興趣。而到了日本留學後,一方面對於紀錄片的愛好始終明確,二方面在大學時期就有聽說八重山台灣人仍處在神秘的狀態,先前只有少數的日本研究,台灣幾乎沒有書面資料。剛巧就在此時,行人文化出版了《八重山台灣人》中文版,有了書籍和作者的引導,黃胤毓便決心前往八重山以影像紀錄下這群湮沒於歷史中的台灣人身影。

黃胤毓笑說,當他開始做田野調查,才發現「用的最多的並不是日語,也不是中文,而是台語。」八重山當地老一輩的台灣人完全不懂中文,但一聽到黃胤毓的台語,親切感一下子都出來了,黃胤毓以語言的優勢迅速和當地居民打成一片,做到日本學界研究者難以企及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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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吾阿媽成為本部紀錄片最重要的口述歷史來源。

在基隆聞到阿媽的味道

而身居八重山的人們,在二戰前後的顛沛身世,黃胤毓一一以田調來的細節縫綴成篇:「在八重山的台灣人普遍有在戰後回到台灣,只待兩年就因為二二八而飽受驚嚇,留下對中國政權很負面的印象,給他們的感覺可能比二戰時期還要恐怖。」如果不是因為在台灣飽受驚嚇,戰後回台灣的八重山人,又怎麼會冒著失去國籍和性命的危險,倉皇偷渡回八重山呢?

黃胤毓補充,「戰前的記憶只能靠慎吾阿媽去理解,她說起當年蘇澳的偷渡漁船為了掩人耳目,都是選颱風天出發,他們也得冒比平常更大的險。玉木阿媽當年在船上離水有多近呢?她手往下一划,就能碰到水,就這樣一路開到與那國島。」二二八事件後,原本住在八重山的台灣人就這樣前仆後繼地拼命要回去石垣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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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電影節的版本以簡馭繁,從慎吾尋找身世的個人角度出發來敘事。而即將上院線的版本則會把視野再放大,廣及整體八重山台灣人的遷徙流離。

即使作為移民第三代,慎吾對於家族史的記憶模糊,但氣味卻騙不了人。為了《海的彼端》拍攝而來台尋根的慎吾,一到基隆,聞到潮濕空氣中夾雜著線香、八角、紅蔥頭、花露水等等的「台灣味」,就告訴劇組:「這裡的味道,就是阿媽的味道!」一落地生出的連結,可能連慎吾自己過去都從未想過,慎吾也一再提及:「真的很感謝這部紀錄片,讓我更了解我的家族,我自己也成長很多。」

在紀錄片拍攝過程中,慎吾跟著阿媽找尋當年家族的親戚與所在地。而在看完全片後重返台灣的慎吾,自己特別想去蘇澳親見阿媽口中描述當年偷渡的港口,然後再到石垣島當年移民登陸地—而這段曲折迷離的身世、被遺忘很久的八重山台灣人足跡,終於能隨著黃胤毓的鏡頭,在此得到落地安航。

去年入圍金馬獎的紀錄片《灣生回家》,之所以感動無數觀眾,就是因為對於台灣故土的思念永遠無盡,也道盡台日間千思萬縷的身世牽連。而今年《海的彼端》接力上場,敘述另一群在台日夾縫間奮力求生的八重山台灣人,他們的流離身世背後,亦隱涵著歷史起落的無奈,漂洋過海的思念,不管經歷再多磨難,都會繼續持續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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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唸過台大外文、台大台文,都成了逃兵,現為自由寫手,從企劃編劇、影劇評論到採訪紀錄,只要是喜歡的東西無一不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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