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一寧;攝影/林東亮
很久沒有看到這樣清新而深刻的愛情電影了。導演傅天余在 2009 年的《帶我去遠方》之後,終於再度推出長片作品《我的蛋男情人》。雖然故事中最大的話題是「凍卵」,女主角林依晨在片中與自己的卵子也有多場爆笑對話,但是傅天余說,她不會跟自己的卵子對話,也不會去凍卵,「人生還是自然一點比較好」!
經過多年拍攝廣告、MV 的鍛鍊,傅天余彷彿有一雙火眼金睛,可以一眼分辨出每個演員最美的角度在哪裡。許多人就認為,「蛋男」裡的鳳小岳,比他在其他電影中都看起來更帥。傅天余說,因為在她眼裡,「頭髮亂亂的,穿著舊舊軟軟的白 T 恤、牛仔褲」,而且動態中的鳳小岳,樣子是最帥的。同樣也有人說,林依晨在片中的造型特別漂亮,中分的長捲髮,竟意外看起來與傅天余有些神似?
「我不要背這個黑鍋!」傅天余說造型是文念中設計的,並不是她要主動「自肥」,「而且你們都沒有發現嗎?其實我跟男主角比較像!」
從北歐的冰旅館到台南的冷凍食品工廠,從男主角的菜園到女主角的冰箱,《我的蛋男情人》中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傅天余對「美」的堅持。但她又為什麼形容,從點子到電影,《我的蛋男情人》有如一部完美的後設小說?且聽傅天余從頭說起…
問:《我的蛋男情人》靈感從何而來?為什麼是「蛋男」?
傅:很多年前我曾經幫《聯合報・副刊》寫專欄,每次一兩千字的那種。雖然幾次之後,我就忙到沒辦法繼續寫下去。那時寫下一個極短篇小說,講一個怕冷的女生,跟一個怕熱的男生。
超級怕熱的男生,23 歲,又對蛋過敏,所以他去冷凍庫打工;他永遠覺得寂寞,不管有沒有女朋友,卻好像永遠在等待某個人;說話老成,像超過三十歲的人。有一天他的媽媽告訴他,原來他在出生前,是個冷凍卵子,已經冰了三、四年,這才解開了他身上的謎團。
我會這樣寫,是因為更久以前,我看過一則新聞。英國有個寶寶出生,他的爸爸因為癌症無法生育,幸而在病前冷凍精子,後來透過醫療技術,生下這個孩子。在這之前,他的精子已經冷凍 13 年,創下當時人類歷史上冷凍最久的紀錄。這則新聞有種讓我深深著迷的文學性:那是一個還沒有看到世界,卻已經存在的生命。
當時的我還有點文學夢,想把這個故事寫成小說,也覺得很適合拍成電影,但是我懶,動作又慢,後來就一直放著。直到兩三年前,突然像是一股風潮一樣,娛樂新聞裡,所有年過三十的女明星都會被問「要不要去凍卵」,我才注意到,這件事好像「很流行」。
「蛋男」這個檔案夾在我電腦裡躺了好久,漸漸覺得可以發展成有趣的電影劇本,加上我一直覺得,在台灣電影裡,好像總是找不到想看的愛情電影。所以我想不能再懶了,得做點事情,讓它從點子變成企劃案。送到金馬創投後很多人感興趣,就開始動起來。
「蛋男」發展的整個過程,是一個超完美的後設小說。在金馬創投的時候,每個案子都有一個房間,很多投資人來談,每天重說故事幾十次。某一天我突然覺得,這個狀態就像「蛋男」裡的那堆等待出生的冷凍精子、卵子。每個等待被拍出來的劇本,都像冷凍卵子一樣,在等待一個對的時間、對的人、對的機緣,讓它出生。
問:你這樣一說,我好像看到你電腦裡的那些檔案夾。每次一打開電腦,你就好像進入了「蛋男」電影裡,那些精子、卵子等待出生的冷凍世界一樣。
傅:對!每個檔案夾都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來歷。每個導演都像蛋男蛋女在等待出生。在台灣拍電影,每個導演都是蛋男蛋女!
問:為什麼會想去北歐取景?
傅:「蛋男」在美學上最大的設定,就是我希望來自兩個不同世界的男女主角,像在一段旅程中慢慢靠近彼此。所以他們要去一段旅行,這是重要的元素。(那個地方)在視覺上要遙遠,像在天涯海角,又要有點「生命起源」的感覺,視覺上必須是白色的。結合所有我需要的美感元素,沒有別的答案,馬上跳出來就是北歐,不會是北海道或哈爾濱,我要的不只是雪。
本來劇本上寫的是冰島,我寫他們去住冰旅館,也是要讓他們跟蛋男處在類似的空間。最後才發現,芬蘭、瑞典、挪威都有冰旅館,只有冰島沒有!後來在冰島只拍了空景,戲都在瑞典拍的。
問:在北歐的拍攝過程中,有沒有什麼事情讓你特別印象深刻,或是覺得困難的地方?
傅:整部《蛋男》拍完,我好像拍了三部電影一樣:現實的都會愛情、虛擬的冷凍槽世界,還有北歐。
《蛋男》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要好玩」。累積很多年的工作經驗後,你會知道你已經掌握了足夠的技巧,所以一定要有某種難度,讓你覺得「有可能會失敗」,這樣的工作才會顯得好玩。我覺得《蛋男》就是這樣的東西。
為了要「好玩」,我給自己找了很多麻煩。北歐,台灣沒有人去拍過。電影的難度永遠在於,你沒有足夠的錢,做到所有想做的事,這是最大的挑戰。這次在北歐,我幾乎是面臨了工作生涯中,壓力最大的一次。北歐當地劇組的人事成本,比台灣貴三到五倍,而且因為預算限制,我們只能去一次。大隊人馬全部跟著你、聽你指揮,但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那真是超級大的壓力。
我印象最深的,是最後一場殺青戲,鳳小岳在冰原上向林依晨求婚。到現在我每一次看,都還是非常感動。
北歐天光暗得很快,行程很趕,那場戲就是靠著我們幾個人的默契搶到的。那時天已經暗了,本來腳本沒有這一段,但我堅持一定要拍。演員為了趕時間,在五分鐘之內快速換裝。那個冰原本來是個湖,當地人說不能上去太多人,否則會裂。所以只有我、攝影指導關本良、鳳小岳、林依晨,還有幾個助理在現場,其他人都在五百公尺之外的湖岸邊。那個場面讓我好像回歸電影最單純的狀態,感覺超棒,永遠難忘。
那真是一個好棒的殺青。我們一直拍到沒有光,最後我抱著關本良興奮大叫,鳳小岳與林依晨兩人默默走到遠一點的地方,擁抱著對方好久,他們一定有彼此神秘的默契。這就是拍電影跟廣告不同之處,大家一起經歷過許多難關,最後達成共同的目標,會產生一種革命情感。我覺得那個時刻比電影更電影,很難得。如果不是有關本良、林依晨、鳳小岳這個組合,我不可能在一分鐘內把鏡頭拍到。過去了就沒有了,如果拍到,就是永遠在那裡。
問:這就是你們四個人的一期一會啊!
傅:這樣說好精準!「蛋男」的拍攝過程中有很多這種時刻。現在我相信很多事情,在冥冥中有某種緣分,人與人之間除了可見的關係,還有看不見的某種神秘連結。就像愛情,需要對的人、對的時間、對的機緣才能成就。
問:為什麼會選擇鳳小岳與林依晨來當男女主角?
傅:愛情電影最核心的事情,就是「對的」男女主角。如果你不在乎男女主角是否幸福,這部電影就不會成立。這兩個人的樣子,很早就在我腦中跳出來。之前我對他們完全不認識,但是有「正面的想像」。前陣子他們都經歷了人生中重要的事情,像是結婚、生小孩,這種事情一定會影響到一個演員的「質地」。我覺得他們都因此變成我更喜歡的狀態。
比如說依晨,我覺得她以前有某種東西很硬,現在變成更柔軟、更有趣,更有吸引力的女生。我很喜歡她,她完全沒有「女明星習氣」,甚至很文青,對電影充滿熱情,對工作充滿企圖心。她跟女主角曾梅寶很些地方很像,她們都有某種純真,對於世界、他人有種「傻傻的相信」。這是很重要的特質:不世故,「蛋男」的男女主角就需要這種特質。小岳也是一樣,跟我想像的男主角很像,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裡,可愛又有趣的男生。他的狀態就是正在「登大人」,男孩要變成男人,但是還沒有變過去,這種時候最好玩了。
我跟他們碰面前,大概就決定是他們了,見面只是要去「確認」我想要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大概談五分鐘,我們雙方就很確定。他們也比我想像中的更喜歡自己的角色,我們當場的那種興奮,就像是下週就要開拍一樣!
問:你剛剛提到男女主角之間「神秘的默契」,在拍攝過程中你有實際感受到嗎?
傅:比如要拍床戲之前,我本來以為依晨會有很多顧忌,沒想到她說「導演,我是天蠍座的,小岳是雙魚座的」。這意思就是你不用操心,我們自己會搞定!他們放得開的程度,也確實超乎我想像。就像在冰原上那場戲一樣,你會清楚感覺到演員對你的信任。他們從沒問過要做到哪個程度,就是自己來,一直到我喊卡。其實我們那場戲拍了一個晚上,也有拍更露骨的片段,但是最後沒有用,因為我覺得跟整部電影的美學不搭。我們行銷為此很扼腕,開玩笑說「票房當場少了五百萬」!
依晨跟小岳很有趣,他們為了入戲,還私下相約到冷凍庫去「體驗」二十分鐘。依晨一開始很不安,覺得我給的指令太少。我後來才知道,偶像劇的作業就是要快、要準,一次過完最好。那就是超級認真的「晨神」習慣的工作方式,但我跟她說,你不用努力考滿分給我,我信任你,你只要放鬆,到現場給出自己就好了。
小岳更是驚人,他開拍前到廚房裡泡了兩個月,學做菜、學廚師的動作、熟悉動線。他有種傻氣,好像知道自己的經驗沒有那麼多,乾脆讓自己變成那個角色。後來我到現場看,覺得小岳根本是那個廚房裡的一份子,很多很細節的動作,像是把抹布甩到肩膀上,或是穿圍裙的姿勢,或是用手指按壓牛排試熟度的樣子,角色的說服力就是從這裡來的。
問:談談片中那個冷凍槽的虛擬世界吧?冷凍精子、卵子的造型又是怎麼設計出來的?
傅:這是整部片子裡最困難,也最有趣的事情。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美術要找文念中,因為我要一個可以同時處理場景與造型的人。文念中是香港有名的美術指導,做過陳奕迅、郭富城演唱會的造型,也跟許鞍華長期合作,各種類型他都掌握得很好。我當時只怕預算太低請不起他,沒想到他一口答應,真的太感人了。
拍電影就是這樣,最核心的主創就是美術指導跟攝影指導,他們是跟導演一起構成電影的人。我一開始就想,要找文念中跟關本良。只要有他們在,這個電影就能從「不可能」,變成好玩的工作。
伍迪艾倫在 1973 年的《性愛寶典》裡,就曾經用真人演出過男性約會時精子興奮的樣子,所以我一開始就想用真人去演冷凍的精子跟卵子,你要說是致敬也可以。跟文念中討論的時候,我們有一些核心概念:那個世界一定是白白的、軟軟的、圓圓的、冷冷的,光可以呈現穿透性;卵子一定是圓的,有膜;精子一定有尾巴,但長在哪裡不知道。文念中找助理剪來一大堆各種材質的白布來試,最後找到之前合作過演唱會造型的阿姨,縫製出現在片中蛋男穿的白色羽絨衣,其實單穿還滿時尚的。頭罩也設計很久,光一個打樣就要三四千塊,實際穿在演員身上,要怎麼收音、能不能表演,好多問題要克服,裡面其實很多機關。
冷凍槽的虛擬世界也設計了好久,雖然在想像階段都很美,但預算一打下來就覺得是天方夜譚。最後文念中提出現在的氣球概念,又讓攝影指導關本良快要發瘋。因為氣球表面會產生許多不規則的反光,只好又改成半透明的球面,而且為了增加動態,所有的結構都是活動的。之後關本良又特別設計冷凍槽裡的燈光,你注意看,那些光會呼吸,有節奏,像有生命一樣。
很多人都說這一段要做成動畫才行,用真人演看起來太荒謬,我就是覺得不會。我不要動畫,也不要特效,我想要的是「手感」。你會看到那些氣球上的縫線、打氣孔,要修掉不難,但我就是刻意留下來,這才是我要的真實感。
問:為什麼會找吳念真來演那顆被冰了十年的「老蛋」?
傅:不然你覺得還有誰能演?(大笑)我想不出台灣還有誰可以演這個角色,像一個哲學家,為蛋男點出人生核心關鍵:寂寞是什麼?愛是什麼?吳導可以打動我。我跟吳導說,這個角色非你不可,你一定要來演。他問要演什麼?我說,是一顆冰很久的冷凍卵子。(再度大笑)
吳導第一次看到造型時,覺得不可思議,「你要我穿這樣?!」但試裝時又覺得「ㄟ,我穿起來滿好看,腿滿有肌肉的」,又照鏡子,又自拍,可開心了。他開玩笑說,會不會哪天他「怎樣」時,電視上播出來是老蛋的造型,搞得大家哭笑不得。可能因為跟他很熟吧,我聽過他講過太多很棒的話,我有點私心,想把這種動人的感受留下來。我很清楚,他一出來觀眾可能會大笑,但十分鐘之後,大家就會被他感動而忘記好笑。我相信只要角色夠動人,觀眾是不會被干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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