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我們的那時此刻》導演楊力州:台灣電影從沒倒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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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Maple;影像/林東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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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我們的那時此刻》拍攝過程,導演楊力州有著說不完的故事。(攝影:林東亮)

每場《我們的那時此刻》特映會一結束,導演楊力州便友善謙遜地走上台,第一句話總是:「謝謝你們!謝謝所有來現場看電影的影迷,如果沒有你們,就沒有電影。」放下電影人身段,對於電影史、電影獎的長篇評述,楊力州的身影為《我們的那時此刻》下了最特別的註腳:「這是獻給所有影迷的一封情書。」

即使最初是應文化部之邀,要為金馬五十年紀錄足跡,但楊力州認為,既然找他來拍,他就要帶入他一貫的個人色彩與魅力。「我一開始就不想拍一部教科書式的影片,我想去突顯一些被忽略的地方。」楊力州直言,在影片中許多片段與手法的選擇都「有太多個人的情感在裡頭」,知名影評人聞天祥亦半開玩笑地跟他說,《我們的那時此刻》可說是楊力州個人版本的台灣電影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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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那時此刻》試映會上,導演楊力州(左)和片中出現多次的影迷。(圖片來源:牽猴子)

究竟,楊力州如何把一部本為勾勒金馬歷史的紀錄片,演繹揉雜入自己對台灣電影的愛,又成為給所有台灣影迷的一封情書呢?

金馬以外 電影與歷史、政治、社會的互動

「一開始就有這樣的假設,認為電影並非單獨存在,而必定是從政治、社會、流行文化等,與環境的互動中長出來的。」楊力州的假設定調了紀錄片的實際主軸,在於台灣社會政治變化與台灣電影發展之間的互動,「而在我們實際啟動之後,也發現真的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那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1963』年,對台灣來說,那是關鍵的一年,因為工業產值第一次超越農業產值,同年李翰祥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引起非常大的震撼。」《梁祝》引起黃梅調電影風潮,之後瓊瑤電影也接棒領風騷。正因為 1963 年,楊力州串連起女工觀眾與愛情片之間的關聯,「我當時只是假設,當然看電影的觀眾不可能都是女工,但篇幅有限,我只能去探討其中最鮮明的一、兩個面向。我想找的就是,電影如何真實地對觀眾的人生造成改變,我試著理解她們關心電影的方式、以及她們如何在電影中找到自我投射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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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 年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女演員凌波(右)反串飾演梁山伯,此片在台灣造成轟動。(圖片來源:牽猴子)

楊力州在尋找觀眾的過程中,很快地找到了黃碧雲,當年身為女工的她,對於瓊瑤乃至各式三廳電影的俊男美女配對如數家珍,「她對這些電影真的熟到不能再熟,不是說她會去評論這些電影好或不好,而是她對於哪部片是誰跟誰配、誰最後有沒有在一起,這些都記得一清二楚。」楊力州對「碧雲阿姨」的電影熱情感同身受,所以後來《我們的那時此刻》中,在瓊瑤愛情片的段落裡,特別選用了〈我是一片雲〉這首主題曲,不只因為電影與主題曲都是經典作,更是直接用這首歌獻給碧雲阿姨,「她自己其實就是那片雲。」

紀錄片的主軸在於台灣電影與社會的互動,而並非倚賴金馬獎本身的軸線,楊力州坦言,《我們的那時此刻》以金馬獎跟台灣電影、社會發展時而交替作為紀錄片的前後景,有時主軸在金馬,有時主軸又在台灣電影與社會,但「如果金馬獎是這樣存在的話,也許也是個有趣的事情。雖然金馬不是那麼日常,但又是存在於每一個時刻的。」

不得不然的遺珠之憾:語言與版權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不多放一些台語電影,但那就是另一部片了。」楊力州直言,「我在開頭先放了《王哥柳哥遊台灣》,再放上推展國語運動的畫面,是很直接想要表達金馬獎的出現,其實就是為了壓迫台語片,因此(台灣電影)到後來才有一些不同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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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力州無奈表示,港片的版權問題,讓他必須捨去許多想納入電影中的片段。(攝影:林東亮)

雖然《我們的那時此刻》因以金馬獎作為主線的框架限制,無法納入台語電影這段庶民觀點,但楊力州仍然沒有放棄戴著腳鐐跳舞,他巧妙選擇了《兒子的大玩偶》中〈蘋果的滋味〉一段。對此,楊力州笑著表示:「我特別選卓勝利在病床上那一大串話,就是為了突顯中影雖然必須拍國語片,但在現實情境下,台語的語用就這麼自然地夾雜了進來。這可以看到當時創作者是如何從縫隙中找出自由,那是充滿魅力的一種創作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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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的滋味〉參雜大量不同語言。(圖片來源:中影公司)

由於《我們的那時此刻》緊扣台灣社會與歷史的變遷,在中港電影的部分相對著墨不深,「中國電影我選擇了最具有代表性的姜文和《陽光燦爛的日子》,因為那是開放中國電影的第一年,而當時就有非常亮眼的成績。」但一談到香港電影,楊力州不免流露出些許無奈:「唉,講版權真的是蠻無聊的事情,但真的就是版權問題。香港電影好難啊!周星馳沒辦法放,王家衛也沒辦法放,當然都是因為版權啊!甚至像片中有那麼多關錦鵬的訪談片段,我多想用《阮玲玉》啊!但沒辦法放就是沒辦法放,成龍也是,都只能有人的訪談,電影的部分都沒辦法放。」另外,台灣導演蔡明亮亦三番婉拒受訪,這些都成為楊力州最扼腕之處。

台灣電影 從來沒有倒下過!

談到院線新版的《我們的那時此刻》,楊力州的語氣高昂起來,興奮地說:「能把朱延平導演的《七匹狼》和〈永遠不回頭〉加進來是最開心的,因為 90 年代的台灣商業電影就只有朱延平了。朱延平還笑說,他一個人的電影產值等於整個新電影的產值。」

納入〈永遠不回頭〉後,全片從〈我是一片雲〉〈梅花〉和《搭錯車》主題曲〈一樣的月光〉到〈永遠不回頭〉,再到《海角七號》的〈無樂不作〉,儼然以電影主題曲重現了流行文化的觀眾共同記憶,成為院線版《我們的那時此刻》的一大亮點。

不過,提及此,楊力州又露出一點靦腆的笑容,頑皮地說:「其實一定要放〈永遠不回頭〉也不只是為了朱延平,而是我實在太喜歡張雨生了!那時候他剛出道,好讓人懷念!」

楊力州悄悄發揮拍片人任性之處還不僅於此,像在片中提到武俠片類型時,他放的不是當時大人小孩都愛的《獨臂刀王》,而是他自己鍾愛的胡金銓。而一提到《光陰的故事》裡〈指望〉的石安妮,楊力州簡直像小粉絲般傻笑了起來:「她真的是太美了!所以我一定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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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那時此刻》幾乎就是導演楊力州的個人台灣電影史。(攝影:林東亮)

楊力州坦言,《我們的那時此刻》中,「真的有太多個人的情感在裡面,像電影《光陰的故事》其實也不是用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啊。但我自己覺得,羅大佑的歌就是那個年代的最佳註腳,把那個時代描寫的淋漓盡致,所以我讓歌和電影一起在片中呈現出來。」在這些個人筆觸中,傳達的無寧是楊力州自己對台灣電影、對台灣歷史社會的愛,體現著他如何被這些音樂與電影所啟蒙、改變,或許也正與片中的影迷們互相較勁著。

而另一個楊力州注入的個人觀點,也是其著力突顯的脈絡,就是台灣電影的跨國製作。「最重要的,包括讓《雙瞳》被看見,《雙瞳》真的很重要,不是因為我自己有參與,而是因為,那真的是在台灣電影最、最谷底的時候,突然有了《雙瞳》,打開了台灣電影人的視野。當時在劇組中的黃江豐魏德聖戴立忍李芸嬋,包含我自己等等都受到很大的影響。」片中,楊力州借演員桂綸鎂的旁白說:「谷底可以哭,但不要絕望」。實際上,對楊力州來說,《雙瞳》定義了那個谷底:「當時的台灣電影突然因此有了『視野』這個字眼,就在最黑暗的時候蹦出來。」

雖然國際資金合作的台灣電影目前較未能延續這個脈絡,但楊力州特意突顯《雙瞳》與視野的存在,「我覺得立場很明顯啊!我就是要說擁抱國際是一條該走的路,態度非常明確,是要擁抱國際,不要只看到中國。」

拍了這麼多年紀錄片,楊力州始終希望能藉紀錄片改變社會,這一次,他的片子終於有明星卡司幫襯,他笑說:「也許這一次,真的可以。」楊力州最希望透過片中讓觀眾看見,「這五十年來,台灣從來沒有倒下過,電影也沒有倒下過。看到電影工作者在特別欣喜的時候,或沮喪的時刻,都繼續努力拍電影,在現在這個時刻特別重要。就是要讓大家去理解彼此的故事。像我跟片中從軍的那幾位,我們的政治立場可能截然不同,但從他們對電影的愛,我可以翻轉自己的椅子,開始去試圖理解他們的故事。」

於是,《我們的那時此刻》不僅是部獻給台灣影迷的情書,它也是獻給台灣歷史長河中不同族群的情書,連繫起不同族群間的共同記憶與情感,讓每一個人都成為共享那時此刻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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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唸過台大外文、台大台文,都成了逃兵,現為自由寫手,從企劃編劇、影劇評論到採訪紀錄,只要是喜歡的東西無一不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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