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譽庭(知名編劇,曾以《我可能不會愛你》獲得金鐘獎戲劇節目編劇獎)
我對於稱謂,有一點點敏感,或說「偏好」也許比較準確。
因此,在我書寫的劇本裡,父親、爸爸、老爸、爸……我刻意用字所投射的感受是有差別的:父親莊嚴而可敬,爸爸親切而可靠,老爸多了「懂得」的訊息,爸,略顯得出口者的忐忑與距離。
而真實人生裡的我,總是喊他「爸」,跟別人談論他時,多用「我爸」──我覺得那是一種他停格在某個讓我心疼的畫面裡,而我卻愛莫能助的情感表現。
他16歲就離開故鄉跑去打仗,別人多是被迫,他卻是自願,只為了那樣家裡就可以少一張嘴、多一份薪餉。二十幾歲來到與故鄉隔著黑水的台灣,三十歲開始跑船,多是遠洋,因此又是經常的「離開」,離開他最親的家人。他一輩子似乎都被賦予了「必須離開」的命運,於是,造就了我爸多疑、不信任、不甘心的性格,越到老年,越是加倍的孤僻。
我常常看著他孤單的背影,分析他的思路,所以我懂得他的寂寞,但卻愛莫能助。誰能改變時代賦予的命運呢?因為不能,所以我總是對他懷著一份莫名的歉然,好似我是老天爺的幫兇。
回首他留給我的記憶,總是「害怕著」又「期待著」。期待他自海上歸來,聞到海水味便能體會到他在海上的思念,令我悵然欲淚。但每當他回到家,一切又與期待有著巨大的落差,因為他對人付出愛的方式,讓人畏懼。
譬如,他小時候家裡窮,想吃什麼都沒份,所以他總把自己那時吃不到的東西都一股腦拿來餵養我這個獨生女。像是海參,他總是好幾斤好幾斤地往家裡買,逼迫我「用力吃」,但我其實好怕海參,因為牠像極了我的頭號天敵老鼠,所以盯著碗裡的那團黑色的蠕動,我驚慌失措,還好母親完全理解我的害怕,總是偷偷的解救我。有一回被我爸發現了,他大發雷霆,狠狠把我罵到哭,他說:「讓你受一受逃難的苦,看你吃不吃!」。
我哭,是因為我懂得他受過的苦、他對我的愛。而我,卻不能成為他完美的女兒。
除了畏懼,我努力的想著他的其他,我想起半夜自海上返家的他,總是從床上一把把我抱起,要我陪他去吃宵夜;我們一起去逛市場的時候,他會牽著我的手,偷偷地拉撐我手上掛著的橡皮圈,再一下子彈到我的手腕,痛得我呲牙裂嘴,他便笑了;我剪去長髮那一天,他對我心灰意冷,好久沒理我。
有一回,他決定要幫我做一個全世界最獨一無二的元宵燈籠,於是他騎著腳踏車去左營大街買了一根長竹子,費力地單手拿著長竹子騎著腳踏車回來,細膩地削出一根根好細好細的骨架,彎折成飛機的形狀,再糊上色彩繽紛的玻璃紙──那真的是我此生再沒看過的美麗燈籠。他要我提著那花了好幾天心血才完成的美麗燈籠去巷子裡玩、去炫耀、去快樂,可是十五還沒到,外頭沒有一個人,獨生的我還沒學會怎麼去邀請伙伴,去拉攏人心,所以五分鐘後,我默默而無趣地回了家,他就火了。
我懂他的火,因為我辜負了他的愛,我始終不是那個他期待的女兒的樣子。
兩岸開放探親,我爸終於可以回家了,卻發現自己的大哥、小弟並不能懂得當年他放棄在雙親膝下承歡的犧牲。他恨,恨自己離鄉背井的苦,值不上他們的一句「謝謝」,從此,兄弟不相往來。但,當他在病床上彌留之時,竟把我誤認成他的小弟,含淚笑著對我說:「你怎麼來了?太好了,明天早上我們吃早餐,我做給你吃!」。
我與他的大哥、小弟都讓他失望了,他的愛,總是撲了空。
我好想為他寫一齣戲,為父親們寫一齣戲,他們長不大的靈魂被包裹在「必須扛起一個家」的使命之下,是如此孤單、需要被擁抱,但他們卻在我的劇本中,總是那襯底的綠葉、浮光或掠影的存在。因此,公共電視即將推出的《長不大的爸爸》,讓我萬分的期待,期待我們在這樣一個溫馨的故事裡,能懂得所有的「我爸」,今後,別再讓他們的愛,辜負於我們的理所當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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