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HBO 《做工的人》 導演鄭芬芬:從田調細節到角色塑造,如何帶領演員進入角色的做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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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徐佑德

2009 年以《聽說》一戰成名的鄭芬芬導演,上一部台劇作品是 2013 年執導改編自九把刀同名原著的《媽,親一下》,睽違台灣市場 7 年,這次為林立青原著的《做工的人》而重新回到台劇環境。從她看到《做工的人》裡的〈走水路〉而動了改編的念頭,再到真的拍完劇集、並受到 HBO 青睞,創下 HBO 台劇版權費新高,這一路堪稱是趟奇幻旅程。

作為《我們與惡的距離》製作公司大慕影藝第一部選定開發的戲劇作品,由鄭芬芬身兼編導的《做工的人》跟《與惡》有著截然不同的關注議題和敘事策略,究竟對鄭芬芬來說,她如何思索《做工的人》?改編劇集的生命從何而來呢?

從起心動念想拍 到「轉角遇見天使」

談起前些年在中國市場的經驗,鄭芬芬坦言:「因為我通常自己寫劇本,原創劇本的費用和需要的預算規模,有些台灣吃不下來,所以我就去對岸嘗試。但他們預算高,也需要相對應的市場回收,所以一定要求明星卡司,就因為這樣很多項目一直卡在這個問題上,一直沒拍成,時間就一年一年的過去。」

鄭芬芬坦承當時自己非常焦慮:「這樣卡了七、八年,甚至已經卡到我懷疑自己還有沒有拍片的能力,但《快把我哥帶走》給了我轉機。」她以自己的原創劇本為選擇優先,不少人拿現成劇本邀請她拍攝,但她並沒有遇到心儀的劇本,就一直沒接。直到遇上《快把我哥帶走》,她對原著題材及兄妹角色有感覺,也認為有改編創作的空間,於是造就了另一部暢銷電影,並成為鄭芬芬生涯轉機。

鄭芬芬特別提到:「也很感謝這幾年台劇的環境不斷在改善,有出現像《我們與惡的距離》這樣成功的作品,不然可能我在台灣也沒有人會給我這樣的預算和空間去做《做工的人》,而且相信很多人想到《做工的人》就會覺得很難影視化。」

本來只是非常喜歡原著裡〈走水路〉這篇所以起心動念想拍,沒想到回台北和好友製作人林昱伶吃飯喝酒時,談起自己正在詢問這本書的版權,坐對面的林昱伶笑說版權在她手上。這個比小說更離奇的巧合,彷彿命中注定般開啟了製作人林昱伶和導演鄭芬芬攜手同行的開發拍攝緣分。鄭芬芬也提到,一路上她和製作人對改編都很有共識,一開始就想要做比較輕鬆的喜劇,避免過度社會批判和說教。鄭芬芬臉帶滿足與感動地說:「我那時真的覺得,當你真心想做一件事的時候,全世界都會來幫你。」

有了製作方的支持,《做工的人》的劇本開發、選角、找場景、拍攝執行等等難關仍在眼前,但他們竟是關關難過關關過,鄭芬芬感性說道:「從想拍《做工》開始,一路上遇到非常多困難,但每個困難都會在最後一刻得到解決,我真的覺得是老天爺想要讓這部戲被拍出來。」

從選角到場景 鄭芬芬笑說:「我不斷在『威脅』製作人」

《做工的人》第一個讓導演鄭芬芬「威脅」製作人的大難題,就是選角。〈走水路〉裡的鐵工兄弟是最重要的主角,鄭芬芬表示:「鐵工兄弟阿祈和阿欽的演員人選是最後才定的,因為不只是戲有難度,我認為鐵工兄弟真的要有 CP 感,要像兄弟、彼此也要有火花互動,我非常重視這個。雖然我早就心中很屬意弟弟是柯叔元,但一直找不到哥哥阿祈究竟誰可以演。我腦中這個角色的形象非常明確,要讓人又愛又恨,在整體組合上又都要能搭配。」鄭芬芬強調道:「演員難免在意自己的個人表現,但其實戲劇是看整體,只有一個角色過於突出並不見得是好事。我自己最重視的就是整體感,其實拍戲真的是集體創作、群體工作,就跟做工的人一樣。」

因為一直想不出人選,鄭芬芬笑說:「我沒辦法,就去『威脅』昱伶,說我找不到阿祈,我們不要拍了好不好?」她也解釋:「以前台灣比較多是導演制,導演要扛所有的事,這次有製作方的幫忙,我就去拜託她。」據鄭芬芬說:「昱伶失眠了一晚之後,就給了我一個選擇:李銘順,我立刻就覺得對了。」

但這個決定也讓鄭芬芬笑說:「結果前置的過程中,我最多的腎上腺素都是花在李銘順上。因為他不會講台語,就一直在想要怎麼幫助他,因為還不是會講就可以,我需要他的氣口、速度都自然,因為我不能接受配音。中間靠視訊溝通過程中,我聽他的發音時一直很擔心。後來我硬著頭皮去拜託私交好的台語演員把台詞每句每句錄下來,錄音檔出來後,李銘順終於有了信心。」鄭芬芬也稱讚李銘順說:「李銘順真的不是省油的燈,他自己花了很多功夫,前置都還沒那麼順,但他一上戲、鏡頭一拍,他就順了。我擔心到最後一刻,但一開機,一切就沒問題了。」

除了選角外,如何找到可以出借拍攝的大型工地,更是拍攝過程另一難題。鄭芬芬解釋道:「開始田調之後,立青帶我們到各個做工現場,都是中小型工地,跟我本來的想像不太一樣,我問他為什麼都是灰灰的,才知道那些都是 RC 混凝土鋼筋結構,而我小時候對工地的印象都是大型工地,因為當時剛好是台灣經濟很好的時候,後來才知道那是 SRC 鋼骨結構。因為這樣的結構拍起來漂亮、意象好,所以我堅持要拍大型工地。但現在的環境,已經不是很常見到這樣的工地,最後我們在台南找到了大型工地來拍。」鄭芬芬笑說:「中間我又去『威脅』昱伶說,我們找不到工地,就不要拍了吧。」

但工地跟演員不一樣,工地不是製作人想一晚想破頭就想得出來的。鄭芬芬談起找到工地的過程,確實接近神蹟:「我們的場景經理是位個頭很小的女生,也還沒拍過多少片,但非常有熱情。她開車跑遍中南部去找景,到最後已經打遍各大建設公司都找不到、快絕望的時候她剛好去台南找景,突然間想說不然去廟裡拜拜祈求一下好了。拜完她走回車子的時候,發現車子旁邊其實就有個大型工地,她就直接去敲門說想要借工地拍戲,居然對方也沒有回絕她,說明天會幫忙詢問董事長。就這樣,她就立刻決定留在台南等回覆,沒想到問了之後,董事長竟然連費用都還沒談,就說好啊可以合作看看,我真的覺得是老天爺一路都在幫我們。」鄭芬芬還笑說:「然後在談拍攝需求的時候,我提到我們還需要空拍,董事長還立刻拿自己的空拍機去拍自己的工地,覺得很漂亮,這真的是緣份。」

鄭芬芬特別感謝工地主任的幫忙,很多時候都是義氣相挺,默默承受壓力來幫劇組把需要的場地、狀態處理出來。鄭芬芬回憶道:「像有一次是我說要拍某一塊,陳設組去之前他就先請工人們把東西移開;我拍兄弟在工地互動關鍵戲的時候,他也幫忙把部分上層先拆卸下來,那個光才能那樣漂亮,真的很感謝他!」

回想起剛下台南拍攝的初期,鄭芬芬說:「本來天氣都很好,我們一到台南就淒風苦雨了兩周,氣溫下降到劇組團購發熱衣,風又特別大,我們有些鏡頭要在鷹架上拍,有一定的危險性,我很緊張。」她進一步說明道:「因為只有我是整個劇本開發期都在,我跑工地已經跑了一年半快兩年,只有我最清楚工地的危險性,比如哪裡的承重可能只能站幾個人、哪裡不能跑、哪裡可能會有釘子等等。我在前期勘景的時候常常是先跑第一個,確定安全後才讓其他人跟上來。所以這次我不只要管戲和表演,還放了很多心神在注意現場工作人員的安全,因為隨時可能有人在危險的地方工作。」

有著大型器材的攝影、燈光組更是辛苦,鄭芬芬回想:「雖然我們都有上基本的工安課程,但進入實地還是會有些差別,所以我更覺得攝影燈光組我要負責,人身安全比什麼都重要。還好君陽是有經驗的攝影師,很清楚我的每個要求是否能做到,而且只要有可行的方式,他就會立刻幫我解決。像有一場上樑戲,需要放鞭炮,但又怕他們被鞭炮炸傷,他不等我說就直接防護衣穿好、助理們也跟著包得好好的去執行。」

像這樣無時無刻感受到劇組支持,讓鄭芬芬覺得很幸福。她特別感謝全體劇組人員,她說:「這次的過程很辛苦,拍攝時間需要壓縮,包括美術、造型、場景等都是第一次挑戰工地和工人這個主題,我的風格又比較特別,但是拍攝過程中大家都很支持我,不管我提出什麼樣的要求,他們都是先去做,真的有困難我們再回來溝通。」

從田調細節到角色塑造 如何帶領演員進入角色的做工世界

從〈走水路〉延伸出六集的劇集,過程中鄭芬芬重新塑造了許多其他的角色,在建立角色跟故事之前,她先全心投入非常開放的田調過程。鄭芬芬表示:「我的田調非常開放,只要跟做工有關、接觸得到的,我都先去看、先去聊,做工的世界絕對不只書上那些,我就跟立青說只要有你知道的我們都去。所以我們去看各式各樣的做工現場,和做工的人到底有多辛苦,看了各式各樣的工種。我想要去吸收的是他們的氣味,觀察他們、跟他們聊天,慢慢去了解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了解他們怎麼看待自己跟世界。」

鄭芬芬說明道:「我本來只有對兄弟角色的想法,但還沒有故事。我是在田調之後再去拉,知道怎麼去塑造角色。我覺得《做工的人》講的不只是工人,而是講一種小人物的普遍精神,只是劇集透過做工的人身上展現出來,但相信你我都會在自己身邊看到很多這樣的人。」

由於〈走水路〉的主角兄弟做的是鐵工,所以田調後就去安排他們周圍的角色,鄭芬芬說明道:「因為工地有不同的工程階段,有鐵工的階段就會有幾種其他工程一起出現,其中就有板模工,所以昌哥、昌嫂就是做這個。另外,我自己一直都想把怪手放進去,因為這是個很明顯的象徵符號,田調過程中立青介紹的怪手司機,真的就是平常開大卡車,一家人都生活在車上,這個人就成為了阿全的原型。」

有了角色後,導演的工作就是將演員帶領進入工人角色與世界,《做工的人》演員平均表現極佳,許多演出和肢體細節都細膩到位,相信觀眾對於平時形象時尚的李銘順與薛仕凌的工人表演,或孟耿如的檳榔西施都會十分驚艷,鄭芬芬究竟有什麼魔力,讓演員能夠展現與過去反差這麼大的表演?

鄭芬芬笑說:「其實也是這次跟李銘順合作他才提到,其實他當過工人,還是在工廠被發掘的。所以其實揣摩工人的部分不難,難的還是台語,台語一過就順了。而且我認為只要劇本的角色寫得好,演員就會不一樣,他的潛能會被開發出來。」

事實上李銘順本來因為語言問題並沒有想接《做工的人》,也是因為看了劇本之後很喜歡角色,所以才接下這個艱難的任務。同時,前置確定場景以後,他們就開始把演員放進工地實景,讓所有演員去學劇中角色的工作,包括板模、鐵工、開怪手等等,也讓他們實際去跟工人聊天。

相較於多少有工人與工地印象的資深演員,鄭芬芬坦言:「最擔心的還是年輕演員,因為現在很多年輕演員的生活真的都非常優渥,跟我們自己類似年紀的,至少都還有個概念,但現在年輕一輩可能沒有這種生活經驗,接觸到演戲的內容多半也是青春、談情說愛的劇,真的離工人世界太遠,要讓他們理解這個世界就很難了、要重塑形象更難。」但她也稱讚劇中飾演李銘順兒子的曾敬驊,她回憶道:「他雖然離角色比較遠,但非常努力做功課。他一直苦惱抓不到角色,我那時就直接帶他去拍攝場景,戲裡他自己的家和房間,一一告訴他為什麼你書架上會有這本書、為什麼這裡有什麼什麼,慢慢地他開始露出自信的笑容,更理解角色。跟資深演員對戲也讓他成長很快,李銘順知道他拍攝過程很緊張,他也很自然地在戲外也用爸爸的身分跟他說戲然後帶戲,兩個人的互動就愈來愈好。」

談起在劇中改頭換面程度非常大的薛仕凌(大嘴巴的40)和孟耿如,鄭芬芬則是運用兩人不同的狀態、順勢讓角色更完整。鄭芬芬解釋道:「仕凌其實是高雄人,台語本來就非常道地,我只需要調整他的語速與口氣,他講起台詞來就很有角色該有的魅力。再加上他本身對工人非常有感覺,看了很多跟工人有關的非文學報導,我其實都不需要講太多工人世界裡的東西給他聽,只需要讓他上足夠的怪手、卡車等所有車種的技術訓練課程,他便浸淫在那個氣氛中。」而生活化的細節和小動作,更仰賴這些技術的熟能生巧。拍攝過程中,薛仕凌不但學會如何駕駛怪手,鄭芬芬更強調:「在拍片過程中,只要有需要挪動怪手時,不管是不是會上戲,我都一定讓仕凌親自上陣,而不會找劇組準備的怪手技術人員,真的把仕凌當專業的,培養他的責任感和代入感。」在造型上的思維更是一絕,鄭芬芬進一步把田調人物和薛仕凌本身的特質同時結合在一起:「我完全仿照田調中認識的一位怪手司機,高高瘦瘦的模樣,參考他的穿衣風格,但造型另外為仕凌滲入了一點搖滾味道,讓他不但很貼近一般工地司機的形象,卻又多了一點少年不識未來愁滋味的阿全色彩。」

本身台語功力剛好跟薛仕凌恰恰相反的孟耿如,也用這個特質塑造出一個栩栩如生的角色來,鄭芬芬坦言:「耿如台語不好,但我們就順勢而為,搭配她有點菜、有點可愛的台語,在造型設計上去做有別於一般檳榔西施的艷麗感,反而用趨於夢幻的感覺襯托出她的少女感,有如落入工人凡間、努力來和眾工人周旋的女神。」

除了演員做功課外,鄭芬芬自己也是很用功的導演,她分享道:「我自己有個習慣,寫劇本的時候,我會先去看所有跟這個題材相關的作品,避免跟他們一樣,想辦法去創新。當我要用演員的時候,我會去看每個演員過去的作品,然後希望給他新的形象、演出新意。」

鄭芬芬也非常感謝所有演員的投入,她偷偷分享道:「我是在拍攝從來沒哭過的導演,即使事後看素材也不一定會哭,因為我就是讓自己在工作狀態。但是《做工》是我唯一一次拍戲現場默默掉淚,那場是他們去醫院探病的場次。那場我選擇先不講戲,因為有時候導演都先講完也不好,常常這些資深演員講一句就完全領略得到。那場我沒有先說,但他們完全抓到那個幽微的情感,因為那場戲的情緒跟生命經驗有關,我非常感動,下一場我是帶著哭音去講戲的。」

雖然戲才剛要上檔,相信很多人很期待鄭導下一步,她說,在拍完《做工的人》後,會先專心進行《快把我哥帶走》續集工作。而談起《做工的人》會不會還有續集?鄭芬芬笑說:「我有想過要拍電影版,希望可以拍『噗嚨共前傳』,就是講劇中的噗嚨共三人組(按:李銘順的阿祈、游安順的昌哥跟薛仕凌的阿全)怎麼認識然後變成這樣的好朋友。」筆者相信《做工的人》播出後噗嚨共三人組一定會大受歡迎,電影版應該也會再次受到老天爺的眷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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