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泛科幻獎》由泛科知識主辦、策劃,自2018年4月開始徵件,至2018年8月截稿,競賽共分為「短篇小說」以及「中短篇小說」兩組,共有398件作品角逐本屆競賽。經過初審、複審以及決審等個階段評選,本作品獲選為短篇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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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在我小的時候常常和我說:他們那個時候的人好像多了一個器官,平常都會帶著,有時忘了帶出門就渾身不對勁;但是現在更奇怪了,他自己其實也弄不太懂。總之,在他小孩——也就是我媽媽,剛好成年的時候政府就施行了一項規劃許久的政策,就是每個居住區域都分做一半,我外公留在這一半,而我爸媽和我姐姐、阿姨們搬去了另一半,但是我爸媽週末偶爾會回來找我們。那時我跟我外公一起住,而他總是坐在客廳一樓能夠前後擺盪的扶手椅上放空著,偶爾和我搭話聊天。
小時候的記憶雖然記得的不多,但是那是國小的放學後,我一回到家就從櫃子裡拿出爸爸配給我的AR眼鏡玩遊戲,在騎樓玩著Fruit ninja(一種水果以拋物線從視野外由下拋上進視野內,要用手刀劃開水果累積分數的遊戲。),外公和平常一樣穿著白色汗衫跟黑色短褲在搖椅上放空著,或看著我玩耍;偶爾到遊戲計算分數的畫面我會拿下眼鏡看看外公,而外公總是剛好和我對上眼,對我微微笑後便把搖椅加些力道前後搖動。那天我創下了我Fruit ninja的最高紀錄,取下眼鏡回去休息時,外公坐的搖椅已經沒有在晃動了,而外公面容慈祥地坐在那裏,我將原本收進口袋的AR眼鏡取出帶上後、偵測基本生命數值——沒有心跳。
我對那時候發生的事情感到有些難過及不捨,畢竟那個時候我的家庭狀況是這樣的:我獨自和我外公一起住,住在世界的「舊區」,而我的其他家人大部分都住在世界的「新區」;外公從我出生就和我爸媽商量,想要把我留在他身邊一起生活,所以是外公撫養我長大的,而到了我小學的時候,我知道外公的年紀已經很大了,隨時都可能離開我;外公離開我的那天,我用AR眼鏡通知了我媽媽她們,那次是他們第一次在不是周末的日子來到「舊區」。
「媽,外公怎麼了?」我姊用手順了順她抱在手中的空氣小狗的毛,低著頭問。
「外公離線了。」我媽平淡的答道。
「哦。」我姊甚至沒看向外公這邊。
如果我在學校學的沒有記錯,這應該叫做過世吧,也就是離開人世了。我低頭皺著眉正在思考,忽然,媽媽點了我的肩膀,那時我才和她四目相接。
「鋐鋐,你用你的AR眼鏡通知這裡的生命局吧,相信你會處理的。就照著他們說的做。媽媽待會把這裡的房子擁有者改成你之後,就先回去了。」媽媽和我說完後又立刻看向別的地方了。
「弟,外公只是離線而已,不用太難過,好嗎。」我姊仍然抱著她的空氣小狗,看著別的地方和我說話。
外公還在的時候常常和我說,「新區」和「舊區」兩邊的人生活習慣不同,比較不容易溝通,媽媽他們還會回來「舊區」已經很辛苦了,不要覺得媽媽他們很奇怪。
我現在才覺得我的價值觀整個都很奇怪。人明明都走了,我怎麼只是感到「有些」難過和不捨?
在我25歲那年,我和我已經相處快十年的女朋友一起搬到了世界新區並且結了婚、生了小孩。在搬離舊區之前,我和她討論了半年,才去舊區這邊的遷移局做登記,說要移居到新區;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舊區的人口已經剩的不多了。不說在這裡結婚生小孩的福利沒有新區那邊那麼好,結婚局甚至都不願幫忙辦理結婚的事項了。雖然也會留戀舊區的生活風景,但是重要的是,住在舊區的很多人受不了孤獨,部分人逐漸移居到新區,比較悲哀的則是等到生命局的人去開門才知道他已經離開了,在我心中那份孤獨感跟著昇華之前,我和我的女朋友決定展開一段新生活,搬到世界新區。
「爸爸,吃完飯可以用AR眼鏡嗎?」我女兒問我。
「嗯,可以啊。不過剛吃飽先不要玩太激烈的遊戲。」
「不會啦,我跟同學聊天而已!她說想要和我見面所以我要上線。」
其實AR眼鏡早就已經是古董了,現在的人都已經使用植入式的技術,用大腦意念開關的傳輸程式;那是剛好我媽媽18歲的那年,那時推出了一項「植入式傳輸」的技術,一開始排拒的人多,不過使用過後的人說是改變了他們的生活,經過口碑行銷後,才漸漸地大家都要去做,接著大家看到身旁的人投入那塊,為了跟上他們才也去加入他們。隨著要做的人多,有了資金和需求的人數,植入式傳輸的技術有著爆炸式的成長,很快的做「植輸」漸漸變得不是一項手術,「植輸」漸漸變得不需要額外負擔就能做,做「植輸」~讓生活更有深度~,至少廣告是這麼打的。
「植輸」怎麼做,如果剛出生的時候還沒做口腔植入,那長大的時候隨時可以補做,在我看來就好像是看牙醫時打麻藥,不過應該沒那麼疼痛。「植輸」是一種可以改變神經傳輸訊息的裝置,除此之外更能發出及接收訊號。如此我們可以坐在這,也看到雖然住在遠方的親友,卻坐在旁邊和自己說話、或是用手拿他們要給自己的東西;由於「植輸」也可以影響到指尖末梢或是其餘部分的神經突觸,很多感觸早已經和現實無異,不過現在對於現實的定義已經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因為對植輸的使用者來說,他們的生活早已經跳脫了「現實」,有更多的時間他們都是在植輸上面做聯繫及溝通。
但由於植輸的過度便利,住在新區的人反而是要從植輸「跳脫」才會來到我們的現實,不過他們不常這麼做,因為新區的居民有九成以上都是植輸使用者。剩下的少數人像是我們,我和我老婆沒有使用植入式傳輸,雖然剛遷移到新區的時候因為遷徙者福利,我們都有獲得免費做植輸的申請券,不過我們沒有打算使用,我們只用外攜式的AR技術而已,因為外攜式AR還有穿戴的使用需求,那至少還能讓我們分的清我們的真實和主流的現實。
我用筷子夾起去除內臟及軟骨的長槍烏賊,沾有紅黃甜蝦及番茄的紅色,氤氳般的熱氣伴隨著先澀後甘的橄欖,一併送入口中咀嚼,和著唾液、鼻咽裏奏著的是汪洋中,小島上棕櫚樹隨微風徐動而拍響著的沙娑,和斡旋於炙陽藍天中銳鳴的鷗鳥。今天的午餐是老婆煮的海鮮焗烤燉飯,小琹已經先吃飽了,剩下我和我太太在淺木紋長桌邊享用著,總是我吃最後一個,可能是因為不專心,因為腦中總是在想著每一種食材從何而來。
不過現在的人吃的食物都是「營養糧」,一小顆、一小顆圓形類似糖果的營養物質,有均衡的醣類、蛋白質、酯質、礦物質、纖維素、維生素等人體所需的養分。一般人的用餐習慣就是先吃屬於自己分量的營養糧,然後再用植入式傳輸創造眼前一份任何自己想吃的美食,藉由植輸創造與眼前食物相同味覺的方法,或許眼前大快朵頤的是漢堡薯條,但仍然能達成均衡飲食。
「爸,我也想去做植入式傳輸。」
「怎麼突然想要做那個?」
「那個……因為小玉說那個比較方便。」
「怎樣方便?」
「就……有時候如果忘記帶AR眼鏡也可以跟其他人聊天,而且,我的朋友很多人都有植輸,有時候我用AR眼鏡和她們群組聊天都會比較慢一點,她們說傳輸訊號的不同有時候比較不穩定;而、而且也有很多比較有趣的功能,像是……」
「比較有趣?妳說妳以後不要吃媽媽做的食物了?」
「不是……」
「可是方便之後妳就會覺得其他事情麻煩而不做,有趣之後妳就會用這些功能來打發無聊。到時候妳就跟其他人一樣吃營養糧,而且還覺得方便、吃得很開心。」
「我想吃媽媽做的食物,不想吃營養糧…」
從外公離去後我就自己一個人生活,媽媽和姐姐他們也不再來過舊區了。平常時候我也是坐在外公坐的那個搖椅上放空,回憶著外公之前和我的種種對話。
「如果外公有鋐鋐的陪伴,外公會比較開心。」
「謝謝鋐鋐總是陪伴著外公,外公很感謝你。」
如果是外公想要的,其實也沒有甚麼不好,這也是我不會想去新區的原因;又或許更有可能的原因是每次姊姊來,手中總似抱著甚麼似的,還說甚麼牠跑到路上很危險,她跟我說那是她養的小狗叫小葵,外公跟我解釋之後我才叫牠空氣小狗,反正我擔心到了新區會跟姊姊一樣變得怪怪的。
「鋐鋐阿,沒事不一定要玩遊戲,也可以和外公一起放空。」
但是放空多沒意思,空閒時間玩點遊戲也沒有不好不是嗎?現在想想,就是在空閒的時候放空,才會胡思亂想,沒有遊戲占據我的思緒時我也才能思考。遊戲的畫面總是來的快去得也快,在當下能夠很投入,但之後除了紀錄之外總覺得少了些甚麼。
「是陪伴吧。」她微笑,那是讓我喜歡上她的那天。那時我問她為甚麼在外公走了之後,我對那麼多事情都感到無比冷漠,是不是缺少了甚麼?那時我好像感受到了陪伴這個詞彙帶給人的溫暖,原來在兩種不同的地方能夠獲得同一種答案。外公需要我給他的陪伴,而如今為了想在這個世界更有感情的生存下去,我想我需要另一個人的陪伴,我希望她和我想的一樣。
「我覺得妳剛剛跟女兒的對話你有點不客觀。」
「怎麼說?」
「我覺得如果小琹想要做植輸,那應該要讓她自己更有選擇的餘地。」
「但我剛剛只是和她說明可能的後果而已,如果她堅持還是會帶她去。」
「你確定嗎?」
「如果她堅持的話。」
「我倒覺得你不要把自己想要的事情也強迫別人也該這麼做。」
「那樣有強迫嗎?」
「我覺得小琹是害怕你不像之前一樣愛她,才說服自己照著你說的做。」
「但那樣就不算她自己的選擇嗎?」
「但那樣的選擇使她放棄重視了自己原本的想法。」
「…可是老婆,你不覺得我們的家庭這樣滿好的嗎?」
「我知道,我愛你,可是我們是我們,小孩是小孩,他們未來也應該是屬於他們自己的。」
「…」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樣才是正確的,但是我們現在的人生,不就也是之前憑靠我們自己指出的道路嗎?」
「或許我們可以領著他們也走一樣的道路?」
「也或許你是對的,但是我認為應該讓他們自己去嘗試,而且現在時代不同了。」
「嗯…」
我隔天就帶了女兒去做植入式傳輸。當晚我一直在思考女兒和老婆說的話,或許小琹已經在心中考慮很久了,在她這個年齡層、那個世代,有幾乎沒有人沒有植輸,那麼她心中會不會覺得孤單,就算有我們陪著女兒的時候不會,但我們走了之後呢?何況或許如我老婆所說的,我應該讓她自己去嘗試,還有,如果小琹是為了和我保持親近的關係才一直沒有要去做植輸,因為她有可能知道我會反對,卻又好不容易提起的,這時我應該試著去傾聽她要說甚麼,重要的是我不想要因為是她想要和我保持著這份關係才努力,我是真的愛著她。
隨著時代的演進,孤獨好像不是那麼被強調,因為人與人彼此之間的聯繫不像之前那麼深,或是再也沒有孤獨這種感受,如同人類早已不用四足行走。而帶小琹去做植輸對我而言更像是一種真正的自由,以現今的技術能夠看到眼前許多原本看不見的事物,但是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仍舊難以捉摸,在許多事情輕易就能實現的現今,人們應該更重視他們做的每一個選擇,我也該讓小琹能有自己的選擇權,在她還重視自己的決定前,在我們的關係還是親密之前。
「想我們的時候隨時回來找我們。」我抱了剛做完植輸的女兒。老婆也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頭。
「爸,我又還沒要走,我們回去研究看看它能做些甚麼!」小琹迫不急待地想好好試試植輸的功能。
「爸!切換到植輸的時候它還會有音效耶!植輸~讓生活更有深度~Insert-trans~ Life, magnificent~」小琹雀躍地哼著音樂也與之舞蹈。
「媽!有好多人想要與我配對傳輸!我看看怎麼用…是外婆還有阿姨!」小琹握著她媽媽的手,有些激動但又有些收斂的搖晃著,難掩她的驚喜。
「爸…這個,還可以養我想養的鸚鵡!不過還是不要養好了…」
「媽!如果妳也帶上AR眼鏡一起看,我們現在可是在火星基地,不過感覺媽媽會比較喜歡在喜馬拉雅山上。」
「爸!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卻有人在後面幫我按摩…好舒服…」
「媽!我去房間和我的同學玩哦!」
「爸,我每個禮拜都會回來找你們。」
「媽,我下禮拜還想吃妳做的海鮮焗烤燉飯!」
「爸、媽,我要到下個月才能再回來,不過我們隨時可以用傳輸裝置聯絡!你們也去做植入式傳輸嘛!會很方便的!」
「…」
今天我和我老婆一起躺坐在客廳的米色長沙發談論要去哪個地方度假,小琹已經半年沒有回家了,不過我們至少每個禮拜會用傳輸裝置聊天;小琹過得很開心,至少她和這個世界的人們用著更方便的方式溝通著,也都還會在有空的時間和我們聯絡。而我想在我們這裡,也正用著自己所願的方式繼續生活,或許我們是擔心被改變,亦或是不想擁有那麼多,來獲得解脫,只求彼此身邊都有那個在乎自己及自己在乎的存在,互相陪伴在這永遠存在的克羅諾斯、時間巨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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