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泛科幻獎──短篇佳作:綁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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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泛科幻獎》由泛科知識主辦、策劃,自2018年4月開始徵件,至2018年8月截稿,競賽共分為「短篇小說」以及「中短篇小說」兩組,共有398件作品角逐本屆競賽。經過初審、複審以及決審等個階段評選,本作品獲選為短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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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上焊着鐵欄桿,不是防盜,是怕裏面的人跑出來。房間四面白墻,水泥地面,像是剛剛裝修好,又絕不會是剛剛裝修好:空氣裏沒有任何刺鼻氣味,只有陳舊而模糊的潮氣。窗外亦是白茫一片,不知昏晝。

房間正中面對面擺着兩把椅子,都坐着人。年紀大些的頭發花白,他睡得不沈,時不時還會抖動下肩膀,像是在夢中遇到了什麽危險。許久之後,他終於醒了。

「您終於醒了。」有聲音響起,大概是從門外傳來的,在這間屋子裏看不到任何播音喇叭或者擴音器。聽語氣是個年輕人,彬彬有禮,甚至還有點兒討好的意味,推銷員一樣的在說謊時才會有的討好意味。

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陳教授。我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父親。

我看到你和你的科研團隊在一起,應該這麽稱呼它嗎?那些你教過的學生,那些被你花重金從國外請過來的人。你們站在鏡頭前,以科學家特有的笨拙來接受采訪。而真正吸引我的是你臉上的表情,陳教授,是你看向攝影機的眼神,與現在截然不同的眼神。

很抱歉,陳教授。

不,不是因為「綁架」而抱歉,我是替您感到抱歉:居然只有通過綁架的方式,才能讓您回來看看。但我們即將談論的東西,肯定比你原定要參加的國際會議有趣得多,重要得多。

無需恐懼。對面那個輪椅上的人並不是死了,全身癱瘓而已。可憐的,全身癱瘓的年輕人。能夠運動的只有他的大腦,以及他那不斷抽搐的左手。

別看了,也別朝窗外看。重申一下規則:我說什麽,您就照辦什麽。不是故意要威脅您,只是想要確保一下溝通效率。首先,首先,向您做一下自我介紹。我們是「科學恐怖主義者」,這是那些記者在報紙上發明出的說法。其中肯定有什麽誤會,畢竟我們 是受害的那一方。更何況我們討厭科學,至少討厭你們口中那種冠冕堂皇的能夠推動全人類進步的科學。

三十年了,陳教授。

每年的「克隆人紀念日」,才會有幾家媒體象征性做下采訪。最初的五年裏您也會來,對吧,我見過照片墻上你和大家的合影,錦旗,果籃,會議室。還有那些發言稿,感謝我們為科學事業所做出的犧牲,聽眾們熱情鼓掌。

後來您也不再來了,你們心照不宣地把我們忘了。

忘記是最不可饒恕的罪惡,親愛的父親。

別怪我太唐突。我確實應該叫您父親,您可是克隆人之父,是我們每個人的父親。可您為這些孩子做過什麽呢?

您好像想起來什麽了,對吧。您的眼睛可真不會說謊。

我知道,是您號召大家捐款,設立了這座社會供養站。於是,我們就得一輩子都住在這裏面。因為我們太脆弱了,我們的基因充滿瑕疵,也沒有什麽合法身份……我們無法面對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不想面對我們。

我們是怎樣的一些人呢。

有些永遠學不會十以內的加減法,無法行走,只能聽懂「吃飯」「睡覺」這樣的詞語,還沒有院子裏的牧羊犬聰明。大腦無法支配思想的,小腦無法支配四肢的,兩個眼球分別朝左朝右的,舌頭縮不回去的。三只胳膊的。沒有眼睛的。總在哭泣的。

就像是動物,還是那種最不可愛的,人們隨手殺掉再連骨帶皮吃掉,都不會覺得愧疚惋惜的那種,動物。我們趴在命運的泥潭裏。

 

「科學前進的道路上註定有人要做出犧牲」,您是這麽說的,對吧。我能理解,我們都能理解。或許我們還應該感謝:至少你讓我們活了下來。

人們等待了太久。航天飛船,智能機器人,圖像識別,這些早就司空見慣了,停滯不前的是生物學。攻克癌癥之後,人們茫然四顧,束手束腳,不知道什麽才是自己接下來的目標,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揮舞着手中的科學之劍,去與死亡的陰影搏鬥。

你們課題組提議要造克隆人的時候,首先站出來反對的是那群哲學家,但他們沒什麽錢,對業界造成不了什麽影響,也沒多少人在乎他們說了什麽。更何況,還有些哲學家是站在你們這一邊。道德倫理在科技進步面前不值一提,你們都是這樣想的。然後是基督教信徒……他們覺得只有上帝才有造人的權力,才是所有人的父親。

您說想要發展克隆性治療技術,這無法解釋為什麽不直接克隆器官。其實目的和用途都是借口,你只是想要克隆出人類而已。你一意孤行。

您那時候陷入了科研瓶頸,帶領的項目組很難申請到國家基金了,必須要以這種方式,必須要取得足夠爆炸性的成果來博得一線生機,重新站回學界的領先位置。科學院院長專門組織了一次研討會,把意見最大的科學家都請過來,大家討論了整整兩周。最後達成的妥協是,要您公開地,在媒體的全程監督下,公開透明地進行試驗。

第一個克隆人胚胎被制造出來的時候,媒體興奮極了,長篇累牘地爭論或科普。那個孩子被生下來之後,看似一切正常,不出三個小時就因為血小板濃度過高而夭折掉。隨後是第二個,第三個。有些人依舊在質疑,不過木已成舟。新聞報道的篇幅越來越短。

人們只是看着,陳教授。有些時候註視即漠視,媒體讓一切都變了樣,人們只是看着,仿佛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實際上卻一無所知。他們變成了旁觀者。他們像看彩票開獎那樣,隨意瀏覽着報紙邊欄裏充滿獵奇趣味的小消息。

那些充滿獵奇趣味的,大量的,克隆殘次品的命運。

現在,陳教授,請回想一下,剛開始克隆的時候你都做過什麽呢?

您用過莫教授的基因。我查到過他的資料。他是你師兄,在你剛進實驗室的時候就已經發表過很多頂級期刊的論文,你導師一直叮囑你向他學習。他也確實很熱心地指導你進行試驗……他是那種最單純的學者。不懂政策導向,沒有抓住時機,他反對過克隆人,他勸過你,把事情考慮好了再行動。

 

我不知道您為什麽這樣做。但是,幸好您做了這個決定。因為莫教授比您更聰明……論科學成就的話他當然沒法和您比了,您是克隆人之父,對吧。然而,如果僅僅討論基因和天分,莫教授確實比您更聰明……您知道的。他甚至比你更健康。他更適合被用來做實驗。

現在,仔細觀察一下你對面那個輪椅上的人。

眼熟嗎,或者說,想起來了嗎?看看他下巴的輪廓,他高高的眉骨,有沒有從記憶中喚起哪個模糊的影子?三十年前的莫教授,對吧。坐在你面前的,是用莫教授細胞制作的第三十二個克隆人,曾在實驗室裏順利長到了十二歲,還被你們安排着出去讀了高中,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和最頻繁的測試,你們幾乎以為他會是完美的那個。直到他十八歲那年,直到他的左手開始顫抖,逐漸顯露出肌萎縮側索硬化病的征兆。「漸凍癥」,病因至今不明,八成的病例和遺傳缺陷有關。你們試探性地治療了幾個月,為了節省科研精力,最終還是放棄了他。

你們最終還是放棄了我。

是的,您開始明白了。這個在輪椅上的人就是我,這個正在說話的廣播器是我,更坦白一點兒說的話,整座社會供養站都是我。在人類幽深難測的思維意識與外部物質世界之間,我們鑿穿了一座通道。看,門開了,門關了。這個房間的燈也能隨着我的意念而忽明忽暗,真有意思,就像是鬼片裏的場景,對吧,沒想到這麽快就實現了。

我們能做到的不僅如此。

 

陳教授站起來,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臉。與其說拍打,不如說是幾下輕柔的耳光。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您的眼睛。人類的想象力真的是有限,我從沒想象過你的眼睛能睜到這麽大,就好像那些眼角的皺紋也能在這樣努力的掙紮中被抹平,就好像過去三十年的歲月能被抹平。您臉上很久沒有過這麽有趣的表情了,我真想再多看幾眼,所以請保持住它五分鐘。停止掙紮吧,您應該學會如何服從。

是的,是的,是的。通過神經電流。通過我們在您後頸脊柱安裝的那個小盒子。

我們做了這個實驗。失敗了很多次,當然。有很多人因此而得了精神分裂,319號,在倒數第二次手術時產生排異。939號,接近成功的時候,內置傳感器突然短路,他倒在地上抽搐了幾秒,據說每根神經都被燒焦了。這是多可怕的酷刑,但凡失敗就是命喪黃泉。

您明白這是什麽感覺,對嗎。在您制造克隆人的時候,每天觀察,測試,看着數以百計的胚胎在儀器裏掙紮。看那些不同的母親懷着同樣的孩子,分娩,鮮血,掙紮,看着人們誕生隨即死去。那時候您是所有這些生命的決策者,他們在毫無自我意識的時候就被您安放在整套試驗流程中,被確定了一生。

在我們的實驗中,受試者都是自願的,真真正正自願的。

很早就有人提出過這個設想,您認為這不可能實現,對吧。由於您在科學界裏舉足輕重的地位,遭到您反對後,相關研究根本沒辦法繼續開展。那些心有郁結的年輕科學家很好拉攏,只要給他們足夠的錢,足夠的誌願者。事情沒那麽困難。

更何況莫教授也幫過我們。在您確立了學界威望之後,他被排擠到了邊緣。他來到過這裏,在目睹太多太多自己的克隆品死掉後,他精神幾乎崩潰,一次次要求家人將他送到這裏,送到我們身邊。後來他偷偷跑了出來,把自己的科研筆記留給了我們,然後把自己的身體懸掛在了這間看護室門口。就是這間看護室,陳教授,這裏也是第一個莫教授克隆品死去的地方,又小又虛弱,卻掙紮着活到了三歲。

我們寧可死。我們寧可死在實驗臺上,也不想再做展覽品,成為你向政府要錢的借口。只因為對外宣稱要觀察我們一輩子,才能確定克隆人究竟會顯現出怎樣的缺陷,是不是更容易患上高血壓或者阿茲海默,只因為這個,你就從政府那裏要到了數以千萬的研究經費。人們做着太多太多的美夢,憧景着長生不老,憧景着把意識抽離出體外,再換一具軀殼來返老還童。人們太想要萬無一失,所以人們容忍你的罪孽。

陳教授,我說得沒錯,對吧。這裏更重要。我們這些還活着的人,遠比那些無聊至極、自吹自擂的學術會議重要。

你的表情變了。不再是純然的恐懼,你在……嫉妒。我太明白這種感覺了。

第三十三個克隆人是完全成功的那個,他跟我長得一模一樣,我們做過一模一樣的測試。他的十八歲安然無恙,於是他繼續念書,上大學,最後加入你們課題組,成為了你的學生。你嘗到了報復的滋味,對吧。我嘗到的就是嫉妒。後來我逐漸接受了這件事,我提醒自己註意到這樣一個事實:雖然他比我健康,但他不過是一個被你帶在身邊的傀儡。我比他自由。

上次見到你是在今年五月份三十一日,克隆人成功的三十周年紀念日。

你記得我當時拉住你的手,跟你講述那些寒冷的夜晚和我內心的恐懼嗎,一次次實驗,手術留下的疤痕在我的後背蔓延。不,你什麽都不記得。你只是擺出一副親切的姿態,在鏡頭面前講述自己如何攻克了科研難關,如何規劃着未來的生物醫學圖景。

我給過你機會,讓你自己來改正那些過錯。我信任過你,如果你當時認真傾聽了我的話,你就會預感到一種陰森不祥的命運,就會從我的手中掙脫出去。那麽在接下來的組會上,你會和科研團隊們討論這件事,你會說,那座社會供養站完全就是地獄,生活在那裏的人每天只能盯着空白的天花板,他們的手心又冷又濕,他們眼裏是整個冬天的冰雪。你會說,那是群瘋子,因為被拋到這世界上來承受苦難而徹徹底底地發瘋了,他們會謀殺掉自己,也在策劃着謀殺掉別人。你會明白你們從來就不應該開始這種實驗。

我決定不饒恕,陳教授。當我又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你,看到對金錢和聲名的渴望在你的眼神裏熊熊燃燒。在眾人虛假的仰慕之下,你以為自己身後有什麽完整的科研帝國。

這帝國應該隕落了。因為你的敵人是一群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獻祭的復仇者,是你帶來了痛苦,也理應由你償還——

 

子彈擊中了年輕人的眉心。

過了幾秒,或者幾分鐘,外面的人才破門而入。是些穿着防彈服的特警,他們擁過去,想把癱坐在椅子上的陳教授攙扶起來。

陳教授搖搖頭。他拒絕了這些營救人員的攙扶,平靜地環顧了下四周,踉蹌着走出去,猶如正走向自己的新生活。他的左手在習慣性地,微微,微微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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