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我去爬聖母峰,發現高山上的藍,跟美術課裡的色譜是不一樣的,以前我對顏色的認知,都是色票裡的顏色,像藍色是 c100m80,我被那個藍、雪山白色的變化所震撼,我拿起筆就畫,那時我覺得這世界有一件事很棒,就是有大自然⋯」──蕭青陽
文/周家睿
訪問時蕭青陽在工作室裡打著赤腳、穿著背心,露出黝黑健壯的臂膀,談到幾年前去爬聖母峰的經歷,句子就一串一串地從嘴裡冒出來,像被鑿破的水管不斷噴水。「我想到一件事,我學生時代學美術,師長們怎麼沒有人帶我去爬山⋯」我讓他一直說,自己分心地想:是不是因為那次經歷太特殊,他才會興奮地一直說?「一直到我近五十歲,我才爬了人生的第一次山,我覺得我對待自己的人生實在太蠢了太慢了。」不對,原來他是一個熱情又多話的藝術家,同樣都是唱片封面設計大師,他和壓抑內斂、皮膚蒼白的聶永真完全是南極與雨林的兩個次元。
「後來我到任何場合都分享我爬山的經驗和美好,有活動找我合作,我都會把內容導向爬山,哈哈哈!」他的笑聲,真的是「ㄏㄚ」的標準發音,然後一「哈」一「哈」鮮明地串起來。有些人的笑聲是「嘿嘿」、「呵呵」或「哈嘿呵」混在一起的連音,蕭青陽的笑聲發音非常標準,沒有雜音。我喜歡這種笑聲,感覺很純、很真。
◎挑戰不可能的拍攝 來自蕭青陽漫天想像
去年公視《老師您哪位》的節目製作單位,找蕭青陽當節目的代課老師,製作人舒逸琪問他要給學生上什麼課,他脫口而出的就是「爬山」,而且是難度頗高的奇萊山。舒逸琪聽了,雖然極力保持鎮定才沒讓白眼翻出來,然而下個念頭不是「不可能、換題目」,而是「怎麼完成」。 製作單位找到了台北市民族國小美術班,跟校方溝通、與家長辦了座談會,總算取得十一位學生家長的同意。沒想到原訂要去爬的奇萊山,卻因天候不佳封山,製作單位苦等了三個月,承認敗給老天爺,只好放棄,改爬合歡山。
整個活動四天三夜,蕭青陽擔心小朋友抱怨爬山太無聊,在行前會議中提出許多點子,包括爬山的過程中設計尋寶遊戲,晚上睡前利用高山上的低溫做果凍、登頂成功送禮物、放風箏慶祝。蕭青陽說:「我是有很多想法的人,開會時我就一直丟,怎麼知道他們全都記下來而且都做了。」
回想去年製作這集的過程,舒逸琪好像才剛從惡夢醒來似的:「光一個放風箏的構想就整死人了,我們還去訂製一個大風箏,為了拍放風箏的畫面,還帶了空拍機上山,結果風箏放不上去。那時光想到要把那些東西扛上山就⋯唉!」聽舒逸琪這麼說,蕭青陽卻毫無罪惡感地揭露真相:「其實那些想法都是我隨口說說而已,誰知道他們那麼認真。」然後哈哈大笑。這次我不覺得他的笑聲純真了。
◎高山上的美術課 大自然下的壓力釋放
主題是「高山上的美術課」,所以不光是爬山,還要畫畫,蕭青陽說:「小朋友很天真,爬到休息點還要畫畫,馬上忘了剛才累得跟狗一樣,腦袋只想著顏料的水要去哪邊找。到了每個定點,整個團隊跟小孩子都手忙腳亂,我滿喜歡看到工作團隊很努力可是又有狀況的樣子,覺得好可愛。」他又哈哈大笑,這次的笑聲滲出一點邪惡。
團隊總算平安登頂,孩子們拿出在山下寫在紙上的煩惱,放聲念出來。蕭青陽的原意是,人一旦爬上高山,進入大自然、見到廣闊的世界,會覺得紅塵中的煩惱其實都微不足道;然而孩子們的煩惱,十個有九個是「功課太多」,聽得他都有點不高興了,他刻意對著鏡頭向教育部長喊話:「教育部長,你聽到了沒?」
孩子為課業所苦的煩惱蕭青陽是懂的。他小學國中學業成績奇差無比,幸好從小就發現自己很愛也很會畫圖,便將所有的心思與希望都寄託在繪畫上。「每次老師出了畫畫功課,我都畫很多張,再選一張最好的拿去交。」在學業上得不到肯定的他,最擔心美術課臨時被老師拿去上國語、數學,因為那代表期待一個禮拜的讚美會隨之落空。
到了國中,「未來」的人生煩惱介入了單純的繪畫世界,開麵包店的父親不把畫圖視為足以謀生的技能,就要他以後也當麵包師父。「我那時聽說有一間學校叫復興商工,如果考上學校的美術科,只要畫畫,不用念書,我好希望考上,常跑去廟裡拜拜,求神明可不可以讓我繼續畫圖,不要讓我做麵包,如果我沒考上,人生就毀了。」幸好他考上了,美術之路得以延續,第一名從復興商工畢業後,苦熬多年,總算入圍四次葛萊美獎,成為唱片封面設計界的一哥。
◎愛排名的教育制度 鼓勵的背後是傷害
但是他的大兒子卻沒那麼幸運,「他功課不好,很像當年的我,可是沒特別對什麼事有興趣,變成什麼都不太會的孩子。我察覺他上國中之後就變得不快樂了,因為國中開始有排名,把人家的分數從第一名排到最後一名,那等於把一個人最醜的部分放在外面給人家看,我念書的時候就有,沒想到現在還有。」 一直嘻嘻哈哈的蕭青陽談到兒子,笑容消失了,一位中年父親沉重而憂心的臉龐如退潮後露出的岩岸。他眼見兒子努力念書,卻得不到好成績,他了解也不捨兒子的苦,他也曾被以學業成績決定一個人的價值的世界遺棄,在全校段考排名的榜單上排名倒數,即使之前他說自己小時候對成績毫不在意,事實上,沒人能釋懷那種被數百人踩在腳下的羞辱與絕望:「我到現在都還有一個陰影,就是我的化學只考十五分,而且還是猜題猜到的。」
「我知道排名對會讀書的人是一種鼓勵,可是你照顧到一百個好的,難道沒想到傷害了一百個不好的?我對台灣教育很不滿的是,你幫助的人比較多,還是傷害的人比較多?」也許他曾暗中自責將不會念書的基因留給孩子,讓孩子又經歷了自己遭逢過的痛苦,也不滿教改了這麼多年,為何教育環境仍未提昇,讓孩子嘗到自己曾受的羞辱。「《老師您哪位》隱含著這個議題,但是它用比較開心的角度去凸顯這個狀況,讓觀眾去思考。」
大兒子大學考得不理想,情緒低落,與父母的關係緊繃。去年夏天,蕭青陽受夏威夷大學的邀約,帶著家人前去演講,一家人見識到美國大學的自由與開放,心動不已,他便鼓勵兒子到美國求學。冬季,兒子到猶他州念語言學校。「幾個月後,我到美國做一個藝術作品,好想他,活動結束後就去找他。我們不親近很久了,但那次,他主動帶我和他同學去爬山。我離開的那天,他抱著我哭,說我怎麼爬山的時候都跟他同學聊天,沒跟他聊天?」蕭青陽總算又笑了,這次是淺淺的微笑,沒有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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