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本是一種情懷,無須寫盡,如三少爺的劍,虛刺一兩下,對手便意會到自己的勝負生死──古龍絕筆便有此味道。」──徐皓峰,《道士下山.序》(2009)
《刺客聶隱娘》是一部借武俠類型體現侯孝賢美學的電影,侯孝賢表面壓抑、內裡炙熱的一貫手法,反過來證成武俠精髓的英雄英姿。身為一個資深武俠迷,就我看來,侯孝賢無疑和李安都受到胡金銓的影響(甚至請來胡金銓的《龍門客棧》主角石雋演磨鏡少年的師父,傳承意味濃厚)。不過比起《臥虎藏龍》融冶商業藝術於一爐,既給予武俠片武打奇觀,又拍出真正的俠客風範,《刺客聶隱娘》無疑是更接近作者論的電影,將傳奇中極頂尖的高手氣場跟意境給拍出來,靠的不是傳統的武俠敘事,而是侯孝賢與朱天文的個人美學。
本片拿下坎城導演獎絕對實至名歸,藝術價值不在話下,至於武俠電影迷觀看時會感到驚嘆或是災難,就端視進場期待為何而定了。
◎ 延續《悲情城市》以來侯導美學 以瑣碎個人構成歷史政治
就侯導的個人風格切入,不難發現《刺客聶隱娘》再度將故事情節減到最低,僅透過人物間的細微互動,堆砌出整個時代的氛圍,甚至做出一定程度的政治詮釋,這其實是侯孝賢與朱天文合作以來不斷強化的特色。侯導原本就擅長拍人物,而朱天文在書寫上的實踐,更是一路貫徹瑣碎政治的概念,原作中的聶隱娘是個能左右政權的頂絕刺客,但到了侯、朱手上,著意描寫的是她的心理層面,特別是如何折射出歷史與政治角力的部份。
如同以個人角色不動聲色地切入政治角力核心一般,侯孝賢處理衝突的壓抑,在此運作得甚至比《海上花》更上一層樓。舉劇中男主角田季安(張震飾)兩次震怒為例,第一次不發一語,只靠一本書丟擲的力道便震攝全場;第二次劍剛拔出來還沒動口,乳兒護母的自然動作,立刻反映出平靜表面下三人感受到的怒意之甚。
情感之處亦然,隱娘一個掩面、一個眼神,瑚姬一句簡短對白,就彰顯出她們的痛苦無奈或俠義心腸。以簡馭繁之道,《刺客聶隱娘》甚至比《海上花》做得更徹底、走得更遠、表面動作更少、故事情節更簡,但背後隱藏的情感溫度與帶給觀眾的衝撞力道卻更強。
同樣的美學徵顯在武俠的描繪上,隱娘每回過招都如同小李飛刀或三少爺的劍,你還不知如何刺出就已結束,卻在每個躍落感受到生死之間的重量。不管是聶隱娘、其師道姑或是田元氏,都是表面平靜如波,內心情感澎湃曲折之人,而她們的角色厚度透過平穩的對白,與關鍵時的揚波動手,讓人印象更加深刻。如果武俠迷追尋的是一種武俠情懷、一種高手的意境與無招勝有招,想必能盡興而歸;如果在此期待看到一場又一場兵刃大戰,恐怕未必能盡如人意。
◎ 中國古典之美 從語言到影像
再次與朱天文的寫作美學無法脫鉤而視的,是《刺客聶隱娘》裡極具中國古典風格的對白與意境。素以「文字鍊金術」著稱的朱天文,多年來致力於發展極簡文字美學(介於文言文與白話文間的精鍊文字),而本片的台詞終於不需現代化或口語化,透過古代氛圍與貴族角色的背景,她的文字對白展現出游走於文言白話的文字美學,與全片塑造的氣氛相得益彰──畢竟《刺客聶隱娘》的影像美學,也像是以現代技術(電影)向古典美學(以境喻情之寫意)致敬的最高傑作,李屏賓美得如詩如畫的鏡頭,並不是單純的畫面,而是和人物的情感波動緊密結合在一起,磨鏡少年的田園採藥恬然,與隱娘心中寒枝雀飛的孤寂,箇箇不同滋味。
◎ 為何選唐人傳奇? 武俠定位 回歸「原點」
如同王家衛在以《2046》總結前半生後回歸武俠,無獨有偶的,侯孝賢在《最好的時光》之後也以《刺客聶隱娘》回歸武俠(事實上楊德昌在以《一一》總結前半生之後的《追風》也是武俠片,只可惜未完成就離世)。有趣的是,相較於王家衛回溯的是香港武俠起源,侯導的野心似乎更大,一次就回推到唐代。
為什麼會選唐人傳奇?除了侯導嗜讀以外,唐代剛好是刺客/游俠小說的初聲,每則傳奇簡短卻餘韻悠長,與侯導的美學更加相符。對金庸作品不陌生的人應該都不難發現,大部分金庸小說的背景年代都設定在宋朝之後,這並非偶然。宋代是大眾娛樂的濫觴,而「說書」和「話本」隨之盛行,現在大家熟知的七俠五義等奠定近代武俠小說藍本的故事,都是從宋代以後開始蓬勃發展。
然而,侯導感興趣的從來不是江湖鬥爭本身,而是江湖中的人和性格。回到初聲的唐代與傳奇,這是一個尚未發展出後來愈形誇張俠客與招式書寫的時代,是個聚焦在人物描寫與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文類──在在符合了《刺客聶隱娘》的核心美學。
也因此,回歸古典武俠意義的《刺客聶隱娘》,與近代招式華麗誇張的武俠大片反其道而行,從人物性格描寫、武打動作到美術設計,都呈現極度簡樸風格,而隱娘就如龔鵬程在《俠的精神文化史論》裡說的:「在歷史陰暗的夜空裏,偶然出現一些特立獨行的任俠仗義之英雄俠客⋯⋯正義的英雄,就這樣,走入了人世、走入江湖。千山獨行,衣袂飄飄。他們的姿影,逐漸彌漫在我們心頭、彌漫在銀幕和螢光幕以及無數小說與唱本裏⋯⋯令人覺得歷史畢竟還有一些值得眷戀或嚮往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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