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紅衣小女孩外傳:人面魚》榮獲台北電影節最佳剪輯的解孟儒,不但台前風光,台面下更已是多位業內新銳導演最愛剪輯師,只要有他相伴,不少新導演就軍心大定。去年他才與新銳導演莊絢維完成劇情長片《人面魚》,今年他更是金馬新導演強力挑戰者徐漢強完成《返校》的不可或缺剪輯夥伴,事實上即將上映的《聖人大盜》亦是解孟儒與新導演徐嘉凱共同完成的首部劇情長片。每年都繳出驚人成績單、不斷陪伴新銳導演的解孟儒,究竟如何走上剪輯之路,對他而言剪輯又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呢?
一支畢業典禮短片 意外讓解孟儒的人生轉了彎
解孟儒其實在高中時代讀的是普通高中二類組,他坦承當時自己每天讀物理化學但完全沒有興趣,又不知道自己想幹嘛,沒想到在畢業典禮前夕卻意外地找到了全新的人生方向。解孟儒回憶道:「當時是為了拍畢業典禮短片,就借了學校的小DV,然後自己拍自己剪,那時候用的軟體都很陽春,連威力導演都還沒有。然後剛好有個同學英文很好、會一些特效,就畫了光劍,用《Star Wars》惡搞了教官。當時人力當然不足,就自己拍自己剪,然後真的覺得很好玩,就決定要唸電影系。」
乍聽之下好像決定得有點隨性,但解孟儒就這樣決定了志向。他笑說:「我就選了世新、元智、輔大,但我的物理老師告訴我其實還有一個台藝大。因為對理科沒有認同感,我本來成績很差,但我為了要唸電影,在那三個月就很拼地唸書,最後考了65級分,其實是可以上國立的成績,我爸很開心,也在陪我去台藝大面試的時候問了一句『你確定嗎?』」但還好解爸爸只是關心兒子,沒有干涉兒子太多,於是解孟儒如願以償地進入了台藝大唸電影。
解孟儒坦承:「剛進去一定是想當導演,其實每個人都是,因為看電影最先認識的一定都是導演。」但其實解孟儒很快地把電影製程看得很清楚,他說道:「我自己覺得拍攝過程其實是在跟很多人溝通,但安下心來做電影其實是剪接。現在回想起來,一個電影真正成形都是在剪接台上,在此之前就只是一連串的鏡頭。」
解孟儒也笑道:「我自己過去會看的就是好萊塢大片,像《鐵達尼號》什麼的,但入學之後發現同學的電影量超大,一出手就是《末路狂花》什麼的,我完全沒看過,超擔心自己的電影知識匱乏。」但他面對這題也是很迅速地消化出屬於自己的答案:「但我後來覺得,如果一個故事可以用簡單的方式講,為什麼一定要用更複雜的方式講?」
他坦言唸電影的過程中,不管是同儕或師長,大多深受台灣新電影美學的影響,都比較藝術片掛,強調的大多是文本分析、象徵等面向,因此解孟儒特別感謝王瑋教授:「他帶著我們去了解三幕劇的架構,告訴我們在創作過程去關心別人的感受是重要的,也帶著我們看香港電影來做三幕劇的實例分析,讓我們更清楚,那時候才發現喔!大部分的故事和電影其實真的是照結構在進行,而不是看到每個橋段都先想隱喻是什麼。」
從導演到剪接 解孟儒:「其實導演很孤單」
後來解孟儒大學四年大部分時間都擔任剪接工作,只有最後一年拍攝畢製的時候因為意外而擔任導演,他感性地表示:「拍攝的時候真的覺得當導演好孤單,真的可以理解他們有時候為什麼會使性子,因為他們的處境真的很孤單。我們身為剪接,跟他們的關係就像是他們的心理輔導師,好好地讓他知道我們站在同一邊,傾聽他的想法,讓他知道我們一樣都是為了片子好。」想來就是這分溫柔與篤定,讓他成為眾多新導演的心海羅盤與定海神針,他穩得了導演的軍心,自然也穩得住電影的節奏與腳步。
解孟儒用真實案例來說明他如何和導演站在同一邊,他解釋道:「只要是這樣的戲,他們一定會希望我們盡量把那場戲剪進去,畢竟那是他千辛萬苦換來的,對他們而言,是很難割捨的一塊心頭肉。如果我們理解他,即使一時剪不進去,我們先跳過原本的想法,但用其他形式再放回來,他其實也能理解,而且最後的成果會更好。我們要幫導演想到這些事,真正理解他們的需求,就能跟他們好好地工作。」
和老成的態度不同,今年才34歲也很「新銳」的解孟儒充滿興奮地說:「跟新導演合作很有趣的是因為我們年紀相仿,身為同輩我們能聊的電影、語言和文化都是接近的,大家也都愈來愈能脫離新電影的包袱,還是回到電影與故事要服務觀眾的目標,然後從類型去切入。在這個前提下,所有人都是在作品底下為了故事說話,即使是導演自己也不會凌駕在故事之上,既然大家的共識不是要展現『自己』,而是共同為了故事服務,就不太會有溝通障礙。」
雖然解孟儒說起跟新銳導演合作談笑風生,但他終究也踩過地雷。他苦笑說:「最痛苦的就是遇到自己不知道要什麼的導演,當導演說『都可以』的時候其實是邏輯會一直跳、完全沒法抓出一致的美學,自然溝通無效,一直在兜圈子。其次是會翻來覆去無法決定的導演,但說真的比起第一種,我是相對可以接受的,因為至少知道他是在努力嘗試,想要讓作品更好,對作品不會傷害只會加分。」
解孟儒最欣賞的就是負責任的導演,雖然導演不參與剪接他其實很輕鬆,很快就可以定剪。但他覺得作為剪接,最享受、最過癮的就是好好聆聽新導演的想法,共同創作的過程。解孟儒認為:「當然導演一進來,剪接的期程至少會變成兩、三個月,可是會加的分可能是8分、10分,有時候甚至到30分,你說重不重要?我認為還是很關鍵的,而且還是要相信導演,我覺得跟新導演合作就是雙方取得彼此信任後,可以很愉快地共同推進。」同時他也笑說:「當然監製的角色也很重要,總不能放任導演修個一整年。我自己覺得後期的時候,就是監製、導演、剪接三者要同時存在,這才是最好的狀況,又能讓作品好又能準時交,而且有時候監製進來,也會讓導演和剪接之間的合作更融洽。」
從類型到區塊鏈電影 解孟儒如何為新類型抓到新節奏
談起全球第一部區塊鏈電影《聖人大盜》,解孟儒表示:「看劇本的時候確實覺得很大一部分在討論區塊鏈,但開拍後發現區塊鏈只是背景,主要還是回到人跟時代之間的關係。但電影還是會有較大量的解說,所以我們盡量想在解說時讓畫面節奏變得更快,就像《不可能的任務》在做層層機關時就會邊用大量的畫面去填補,我們也是這樣做的。所以在解說同時,我們的畫面節奏反而變快,讓觀眾不知不覺去吸收,不致於整個昏頭,再加上音樂節奏的變化,讓它更順、更好入口,其實這是在好萊塢商業片常用的手法。」
一小席話帶出解孟儒背後的用功,他面對新題材想的就是,現在的觀眾都在看什麼,什麼手法可以被接受?他靠著自己對於商業片節奏的摸索和做功課,再把這些好萊塢最新商業片的技巧化用在自己的作品裡。
有趣的是,近年剪了非常多類型電影的解孟儒認為類型片跟文藝片的剪接節奏其實沒有那麼大的差別,他解釋道:「不管是什麼樣的電影,剪接都是在找一種『調子』。我自己習慣先跟導演互相丟音樂去抓節奏、氣氛和調子,因為直接丟影像作品沒有意義,你拍的就跟人家不一樣,但丟音樂曲子就會知道大概的顏色、氛圍。」
雖然節奏可能沒有差異,但解孟儒進一步解釋道文藝片和類型片對他而言的差別:「對我來說,文藝片是用簡單的情節講複雜的道理,類型片則是用複雜的情節講簡單的道理。因為類型片要用複雜的情節,所以在組裝的過程中,到底哪個時候要讓觀眾感受情緒、何時要斷,這些就會特別重要。」
解孟儒無私分享道:「我認為電影就是三塊—觀點、人物、主題,只要三者兼俱,絕對不會不好看。至於每種不種片型、類型各自特殊限定的語法,自己要去做理解。比如說《聖人大盜》的目標觀眾是大學生或剛出社會的新鮮人,我們既然要做作品給他們看,就要知道這個年齡層收視觀看作品的習慣節奏、語言是什麼,這都需要去檢視,畢竟類型片是流行文化的一環。相對的,文藝片主打的是內心感受,受眾的考慮就可以不用那麼多。」
除了《聖人大盜》外,解孟儒的前作《返校》也在擬定策略上討論良多。他苦笑說:「這部片有歷史的成分,也有恐怖的部分,兩者各自的氛圍和差異都很強烈,但我們不可能將這兩者一分為二,先讓觀眾看完時代再進入異想空間,必須把兩者融合成統一的調性來說故事。所以我們在敘事策略的擬定上最後決定以異想空間為主,再用交錯剪接方式的去呈現劇情,畢竟我們就是要讓觀眾先吃到想要的東西。」
說起來容易,但究竟解孟儒怎麼從進電影院看好萊塢片當作自己的養分呢?他解釋道:「我自己進電影院做功課的方式,其實會挑不用太注意內容也看得懂的大片,我進去注意的不是劇情結構細節,而是注意觀眾在哪裡有反應,和每場戲的秒數持續多久、多久會改變,這樣算下來,其實你就會發現好萊塢電影是非常精密在計算的。」
除了用線上好萊塢片當作自己的教材,解孟儒也提到另一個很特別的觀點:「其實我自己大部分看的專業書籍都不是剪輯書而是編劇書,因為我自己覺得剪輯書很無聊,要選用什麼其實是很主觀的。但想我更想要知道一個段落為什麼可以打動觀眾,所以我認為這個問題還是要回到結構,所以我反而是著重在看編劇相關書籍。」他也再次強調:「電影的技法其實一直在變,所以我們一定要經典電影看、新的電影也看,知道現在大家喜歡什麼,才能夠理解新的技法。」
最後他也笑著補充:「我常常建議新導演,拍攝當下若一時想不到更好的處理方式時,就是至少拍5組鏡頭。這點嘉凱掌握的很透徹,即使可能資源有限,沒辦法拍出心中最想要的厲害調度,但只要鏡頭量足夠,有留住演員好的表現,後面我們就有空間再共同重新創作。」
雖然強調類型片必須貼近觀眾與現代市場,但解孟儒也十分感謝恩師陳曉東,在訪談的最後他特別表示:「我的師父是陳曉東老師,一開始他是來我們系上客座,後來我進中影也是跟他。雖然我很叛逆,他講的常常跟我的不一樣,但他還是教了我怎麼去看待人物、處理人物的方式,這成為我最重要的養分。所以我其實不認為台灣這輩電影人不需要跟上一代有斷層,因為長輩們對人物還是有著很強的理解,只要我們不要通盤照抄就好。」
而從文藝掛走到商業類型路線上,解孟儒也笑說:「其實在台灣做類型片可能要比做文藝片更需要勇氣,有些哭點或恐怖點的東西要留下來,大家都很怕會被笑太直白、太俗,但當你要煽情的時候,當你真的要做一部商業類型電影,真的極度需要這種決心跟勇氣,要做就是要做到底,千萬不要游走在兩者之間。」從解孟儒的話來看,如果我們要問為何新一代類型電影的剪接神手會是他,那麼答案可能是—可能是因為,他比較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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