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泛科幻獎──中短篇二獎:夏娃與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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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泛科幻獎》由泛科知識主辦、策劃,自2018年4月開始徵件,至2018年8月截稿,競賽共分為「短篇小說」以及「中短篇小說」兩組,共有398件作品角逐本屆競賽。經過初審、複審以及決審等個階段評選,本作品獲選為中短篇二獎。

其餘得獎作品請參考:第一屆《泛科幻獎》得獎名單

「如果她逃跑,你就開槍。」他們這樣說,然後把那支槍遞到他手裏。

喬治點點頭,在睡褲上擦掉手心的汗水。他剛才有些過分緊張了,然而這也可以理解:就在半小時前他還完全一無所知,既不知道他們打算囚禁一只夏娃,也不知道他們已經成功囚禁了一只夏娃。

上帝保佑地球的和平。

約翰蹲在夏娃旁邊,以一位醫生的本分,盡職盡責觀察着她的呼吸和脈搏。「應該還不會醒。」他說,「拿好槍。」

其實沒必要這麽緊張。夏娃的手腕已經被繩索結結實實捆住了,用那種能綁住最殘暴的歹徒的方式,更何況麻醉藥的劑量也足夠她昏睡掉整個上午,讓她在醒來後也疲憊無力,溫馴如鴿。即便坐擁能毀滅整個地球的高端科技,在落單的時候,在此時此刻,她看起來也不過是女人,和地球女人一樣的女人。

「上帝保佑。」神父低聲說,仿佛只是出於某種職業化的習慣。他站在旁邊看着,眼神中並沒有任何憐憫。夏娃正在小聲呻吟,無意識地呻吟。那聲音溫暖沙啞,讓人想起被陽光烘烤過一整天的海灘。

 

今晚簡直是災難。確切點兒說,從五年前開始的一切都是災難。

格林尼治天文臺率先觀測到了一顆古怪的小行星,它飛行的速度毫無規律,活像是闖進觀測數據中的人為噪點。而半年前,所有人都能用肉眼看見。報紙上沸沸揚揚地討論着,美國已經算出了它的飛行軌道,甚至搶先一步用最先進的核武器來維護地球的尊嚴。

他們早該猜到的,那顆月亮根本不怕什麽核打擊。

盡管嚴格來說,那並不是月亮,只是一顆小巧潔白的星球狀飛船。看起來遠比月球更堅硬,自己發着光,每天都環繞着地球在轉動,每天晚上都堅決而平靜地出現在夜幕上,和原先的那個月亮遙遙相對——讓原先那個月亮顯得黯淡衰微。

一顆只有「女人」的星球。

那群被稱作是「夏娃」的外星生物,緩慢地,有規劃地,耀武揚威地來到這裏。聲稱她們當年遇到過資源上的小問題,所以才把部分人口遷到了地球上。現在問題解決了,所有人都應該跟她們一起返航……當然,所有「地球女人」。因為「男人」不過是女人在地球上繁衍時產生的意外,一些變異產物,一些殘次品。

她們將在這裏無限期停留,直到所有女人都做出最終決定。

 

「怎……怎麽辦?」喬治問。

「問她。」約翰摘掉手上的無菌手套,他剛才對夏娃做了基礎的檢查。

「問什麽?」喬治繼續問。

「政府一直在封鎖消息,誰知道有多少人跑了過去。」約翰邊說話邊給自己點上支煙。喬治註意到,他的手也在微微發抖。「她的話說不定會可靠點兒。」

「可靠嗎?」神父說。他沒穿,或沒來得及穿那件會讓他顯得頗具氣勢的長袍,只是簡單地穿着黑襯衫和正裝褲,戴着羅馬領。他站在旁邊,謹慎地凝視着夏娃,仿佛能從某些平淡無奇的細節上看到命運深淵。

「沒辦法。」約翰說,「如果不是為了得到點兒消息,為什麽要綁架她?」

「因……因為害怕她會有什麽……暴力行為?」喬治說。他深呼吸,再次低頭查看手槍,感覺自己的舌頭仿佛正在抽搐。「因為……她有可能是有什麽妄想癥?」

 

【2】

「她們認為這是一種自由選擇,我認為,不是。」

電視上的那個金發女人握住話筒,邊說話邊揮動着手。「把生理性別當作分類標準?連五十年前的人都不會這麽愚昧。」她把手腕湊近鏡頭,展示着系在那裏的彩紅絲帶。

約翰把電視調成靜音。這些話他已經聽過無數遍了,但哪有人還在乎什麽愚昧。女人們已經瘋了:她們總喜歡追求時髦,追捧那些來自異域的東西,東方香料,埃及。她們喜歡所有怪異而陌生的東西,甚至喜歡完全的,徹底的,怪異而陌生的星球。她們從來不考慮風險性。

約翰,作為外科醫生,對她們的這種偏好非常了解。他曾處理過許許多多由此產生的危機,九寸高跟鞋引發的腳踝炎之類的。就在去年夏天,甚至有個十五歲的姑娘嘗試給自己的舌頭上刺穿整整八個金屬環。在被送到診所之前,她已經嚴重感染,差點就要被切掉整個咽淋巴環。

約翰,作為一位優秀的外科醫生,有着絕佳的正義感,耐心,判斷力,以及無可挑剔的共情心,總能耐心溫柔地對待那些忍受病痛的患者。他沒法不為女人們的危險遭遇憂心忡忡,上周甚至還給社區治安巡查隊捐了整整三百鎊,指望那群年輕小夥子能挫敗外星怪胎的陰謀。

在酒吧聚會的時候他們討論過,幾乎所有人都對此不屑一顧,都認為這不過是場虛張聲勢的陰謀:那星球上可能全是男人,處心積慮編出彌天大謊,是想要騙走所有地球女人。

小喬治倒是紅着臉爭辯過幾句:其實,也有可能,夏娃們並沒說謊。嚴謹糾結到過了頭的,剛剛大學畢業的,口吃的小喬治,沒人願意站在他那邊。雖然約翰在心裏清楚,自己這年輕的侄子有可能是對的,畢竟夏娃的科技是那麽發達,遠在地球人之上。

沒人想過綁架夏娃會這麽簡單。

 

不過是和往常一樣,安娜出差去了,喬治在樓上打遊戲。而約翰準備去診所值夜班。拿起掛在門後的公文包和雨傘,換好鞋,打開門,他沒料到門後有什麽,他沒意識到門後居然有人。

幾乎是剛看到她,約翰就覺得不對勁。那是個頭發濕漉漉的陌生女人,仿佛被猛然打開的房門驚嚇到,她跳下門口的臺階,又回過頭來凝視着約翰,用那雙碧綠色的眼睛。

約翰後退一步,把門關上,猶豫要不要把喬治叫下來。

「打擾了,我沒打算進來。」外面的女人說,彬彬有禮。「只想躲一下雨。當然,也順便打個招呼。」很平淡的口音,聽不出她來自哪裏。

這很不得體。安娜正在外地進行一場采訪,他不該跟任何來歷不明的陌生女人糾纏。然而那畢竟只是個女人,看起來也並沒有什麽危險性。

約翰猶豫了一會兒,重新打開門。

女人仰起臉,忖度地打量着他。約翰註意到,更準確的說法大概是,女孩,那淺金色皮膚和纖細脖頸只屬於年輕人,她甚至並沒有任何頸紋。幾縷濕漉漉的褐發緊貼在她光滑臉頰上,而那身翠綠連衣裙幾乎也已經濕透了,讓人想起湖水中生機勃勃的藻類。

「妳可以進來,稍微處理一下。」約翰朝後面退了一步,「這麽晚了,外面並不安全。」或許是從鄰鎮來的,年輕人總喜歡離家出走。喬治或許願意跟她聊聊天,他們年輕人總喜歡年輕人。

「謝謝。」女孩感激地點點頭,小步跨進房門。「我沒想過地球會這麽冷。」整整三秒鐘後,約翰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3】

他們把自己柔弱的俘虜關在了地下室裏,即便在她醒來之後也絲毫不會掉以輕心。她的雙手被綁在椅子後面,嘴被堵住,只剩下那雙溫柔的眼睛,神色像是某種動物,鹿,松鼠,野兔,那些靈巧而討人喜歡的動物。那種在野外長大的,完全沒有跟人類社會接觸過的動物。

不會有什麽大礙,畢竟用傘柄敲擊她後腦的時候,約翰註意控制了力道。他給住在附近的社區神父打了電話,然後和喬治一起把夏娃擡到了地窖中。以防萬一,他們還給她註射了點兒麻醉劑。半小時之後神父才匆忙趕到,帶着一把不知道從哪兒搞到的消音手槍。神父們總有神父的辦法。

盡管他們並不是很確定,這人究竟是夏娃,還是患有什麽妄想癥的女孩。願上帝保佑,新聞裏的白宮發言人剛剛宣布,美國政府已經和夏娃星球的人達成了某種交易:「她們將派遣使者來到地球上,通過逐漸深入的友好交流來減少人們的恐慌。」

一切皆有可能。

他們準備了桌子,三把椅子,盡可能地讓這看起來更像是一場和平會談而不是單方面綁架。坐在夏娃對面之後,又等了幾分鐘,約翰才終於起身,摘掉夏娃嘴裏的醫用橡膠口塞,比操作什麽危險的外科手術還要謹慎一萬倍。夏娃擡起頭,舔去嘴角被口塞帶出的幾絲唾液。她深褐色的頭發散落在肩膀上,垂在她微微發紅的臉龐邊。

「別害怕。」約翰短促地安慰了一句。雖然他並不知道這樣的安慰能否起到作用。夏娃看向他們,沈默得宛如無辜的羔羊。

「希望我們能彼此坦誠,」神父特意放慢了語速,緊緊盯着夏娃的雙眼。在懺悔室裏,他曾經把類似的問題重復過無數遍。和最優秀的心理咨詢師一樣,他也懂得怎麽向別人施加壓力,尋找到心靈的脆弱之處然後輕輕一按,然後看着對方在自己面前土崩瓦解。「妳知道我們有很多事情想問妳。」

夏娃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甚至沒費心對自己的身份做任何辯解。

「妳們的目的?」約翰說。他們達成過共識了,認為在外星怪物面前單刀直入的詢問方式更能為彼此節省時間。

夏娃轉過臉來凝望着他。在地下室的暖黃光線下,那雙翠綠色眼睛變成了一種閃閃發光的墨綠:「拯救。」

神父說:「拯救某些人,還是所有人?」

夏娃說:「外面在下雨。」她的表情中有種飄忽不定的茫然。「我被捆住了。」

「對,妳被捆住了。」神父說,「直到妳願意承認地球上人人生而平等。」

「理想主義的旗幟把人們的雙眼蒙蔽了。」夏娃說,語速很慢,具有驚人的說服力。「睪酮和雌二醇完全不同,沒有什麽生而平等。」

對野生鳥類、爬行動物和哺乳動物而言,睪酮都會降低免疫力、提高感染的嚴重程度,並最終提高死亡率。而雌二醇,主要的女性類固醇,能增強免疫力。約翰知道這些,但他從來都不覺得這是什麽不平等,這只是,兩性差異。但在夏娃們看來,男性顯然不過是一個在遺傳過程中產生的錯誤,一個故障:固然在體力方面有着顯着優勢,然而當科技發展到某種程度,就失去了作用。在夏娃的星球上,強壯和勇敢不過是裝飾性的品德。

「我們的文明一直都建立在兩性差異的基礎上。」約翰說。「帶走另一半人類並不合理。」

「二元論,線性思維,等級制。」夏娃說,「這些不是什麽自然規律,這是你們的規律。」她低下頭,盯着膝蓋上的幾道繩子。「我被捆住了。」

他們又等了一會兒,才明白这並不僅僅是在陳述顯而易見的事實,而是在抗議。在神父不情不願的默許之下,喬治起身來繞到後面,把夏娃手上的繩子解開。

夏娃搖搖晃晃站起來,但似乎沒想過要反抗或者逃跑。她活動着自己的手腕,然後朝約翰伸出手。約翰控制住自己想要躲閃的念頭,片刻之後,才意識到她是在撫摸他的頭發。動作很輕,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像是怕沾上什麽臟東西。那指尖蹭過約翰額角的時候,他感受到了一種不受控制的歡欣。

「白頭發。」她低聲說,雙眼中有種讓約翰不太舒服的好奇。

約翰已經三十一歲了。剛意識到自己開始衰老的年齡,剛從沖昏頭腦的青春中回過神來,開始面對生活。他和安娜搬到這個小鎮已經五年了,已經決定要孕育自己的孩子。安娜已經挑選好了嬰兒床和益智玩具,還打算把他們的墻壁粉刷成更溫和的淺藍。從他們結婚以來,她就那麽那麽期待着要成為一位母親。

約翰朝後仰了下身子,躲開夏娃的手指。而夏娃轉過身去,繼續打量着神父

「海洋。」她突然說。

所有人都楞住。這裏不靠海。

「刀。」不像剛才那麽咄咄逼人,也不像剛才那麽充滿單純無害的好奇。「彩虹,鉛筆。」夏娃合攏雙眼,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幾乎是癱倒在椅子上,嘴裏不停念刀着一些毫無意義的詞匯。

她發燒了。約翰探出手去摸了摸她額頭,她之前淋了雨。而神父將自己的脖子上十字架吊墜取下來,為她戴上,然後坐在一旁開始祈禱。

 

誰都看得出來,最近事情越來越糟了。新聞裏說,在紐約,女人們已經成立了各種聯盟,夏娃聯盟以及反夏娃聯盟,女人和女人的戰爭。或者,更確切地說,地球女人和地球女人的戰爭。夏娃們倒一直彬彬有禮,至少表面上並不參與這些事情。她們只是等待,這就足夠了。

沒人能阻止女人們的出走。

最先混亂的是埃及。最偏僻的鄉村發生了幾次暴亂,為防止女人們逃走,他們甚至願意先把女人殺掉。但什麽都無法阻止女人們的消失,逃走是消失,死亡不過是另一種消失。

「上帝原諒。」在祈禱結束之後,神父喃喃地說,「上帝原諒。」

 

【4】

在那間地下室,喬治總能聞到一股玫瑰的味道。比玫瑰更清淡,但仔細辨別的時候,它又會消失在周圍那些堆積雜物的苦澀灰塵之中。

大概是因為,夏娃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初戀女友,喜歡用玫瑰香水的那個。讀高中的時候他們交往了整整三年,但她最後還是哭泣着離開,控訴喬治對她漠不關心。而他只是不喜歡承諾那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喜歡把自己的挫敗與傷感講給她聽,他只是想保護她。

在讀大學之後,在他把所有時間都花在面對電腦敲擊鍵盤之後,他們再也沒見過面。據說她已經定居在紐約,馬上就要結婚了。他並不會很頻繁地回憶起這些往事,但在這個下午,在困倦不堪的時刻,他允許自己能夠稍微放松些。

昨晚他們輪流睡了幾個小時,又花費了一整個上午來討論,可依舊不知道能拿夏娃怎麽辦。接到一個緊急就診電話後,約翰已經趕回了診所,神父說要去找政界的一些朋友打探情況。於是他獨自守在這裏,看着夏娃。

她來自外星,盡管她看起來和地球女人沒有任何不同。

如果非要說的話,她有種特別模糊的年齡感。皮膚細膩,但嘴角和眼角都有細小皺紋,仿佛她曾經見識過無數有趣的事情,大笑或者哭泣過成千上萬遍。

夏娃的雙手依舊被用一種非常專業的方式捆在椅背後面,雙腿則和椅腿牢牢綁在了一起。在這樣的姿勢下,她胸口的起伏變得尤其明顯,隨着呼吸微微顫動。而她嘴裏還塞着那只醫用橡膠口球,這讓她無法說話,也合不攏雙唇。

喬治把電腦帶了下來,這樣他就能一邊處理編程工作,一邊完成自己的監視任務。每年夏天,他都來約翰叔叔家度假。父母對這件事非常支持,認為這位優秀正直的長輩會對他產生什麽好影響,盡管他和約翰交談不多,往往不過是一起喝啤酒看世界杯,周末去郊區釣魚。安娜阿姨經常出差,有時候約翰也會被一通突如其來的急診電話叫走,那麽他就獨自呆在房間裏,追着那些永遠也追不完的電視劇。

今年他本來計劃早點兒離開的,在硅谷的那份工作要求下個月就入職,而在那之前,他理應多花點兒時間準備準備,再陪陪父母。可是誰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他居然和自己優秀政治的長輩一起,綁架了外星人。

他敲擊完最後幾段代碼,努力忽視掉心裏的那種感覺。被凝視的感覺。

夏娃凝視着他。

喬治飛速地朝那邊掃過一眼,確認了自己的判斷。夏娃在盯着他看,那種目光並沒有惡意,而只是帶着點兒好奇。但在盯着的時候,人們通常——或者說,他通常——不會感覺特別舒適。

這些年裏他很少有機會和女人單獨相處。長久以來,現實生活總能讓他感覺到某種超乎想象的荒誕,而另一方面,隨着機器學習和智能識別的發展,所謂的虛擬現實領域又已經發展得過於「現實」。他毫不懷疑在未來的某一天,人工智能將會替代所謂的人類伴侶。沒理由不會。至少它們能表現出耐心和理解,它們不會拒絕。

自我提醒:不要過度緊張。

 

按照約翰之前的吩咐,在下午兩點需要給夏娃餵感冒藥。喬治走過去,從她嘴裏把口球拽出來,小心避開上面那些濕漉漉的口水。

玫瑰味似乎更濃了,也更新鮮。不像是聞到的,喬治覺得自己仿佛是用皮膚感受到了它。他忍不住搓揉了幾下自己的手指,盡管它們並沒有沾上任何水漬。

「謝謝。」夏娃咳嗽幾下,順從地咽下那些膠囊。「這樣綁着真的不舒服。」

喬治把食指附在唇前,比了個襟聲的手勢,然後把口球放到了一邊。

夏娃眨了眨眼,沖他露出了微笑。這微笑未免太過燦爛了,讓喬治想起在高中時每次拿到A時母親的神情,贊嘆,信任,帶有鼓勵意味。這樣被當作孩子一樣對待本應讓他感到被冒犯,然而他只是努力按捺住了自己心裏突如其來的雀躍,回到座位上,試圖繼續檢查剛剛寫好的程序代碼,從那些不斷重復出現的0和1之中找到宇宙存在的意義。

起初夏娃非常安靜,只是依舊時不時凝視着他,那些帶着溫暖熱度的目光來來回回地落在他身上。隨後,正如他早就預料到的那樣,她很快就開始嘗試交談。

「坦誠一點兒,你們究竟為什麽需要女人?」還是同樣的問題,仿佛她真的為此感到困惑。

「為……為了愛情,為了讓自己的靈魂完……完整。」喬治說,沒由來地感到緊張。這回答並不夠好,也不夠坦誠,這只是他在年輕時從小說和電影裏得到的句子,人們都在這樣說。如果足夠小心,他能夠掩蓋住自己一時的失神。只要足夠小心,他能夠不去看夏娃,而夏娃也不會註意到他的眼神。

「好吧。東方人還會扯些陰陽平衡的理論,不過我猜妳們想說的其實都是,為了欲望。」她註意到了。「你喜歡我。」夏娃溫和地重復了一遍,微微睜大了眼睛,故意壓低了聲音。「你喜歡我。」

這樣一來,已經是確鑿無疑的誘惑。

誰能不喜歡她們。她們的眼睛裏有月光下的萊茵河水。她們與生俱來的能力,就是去發掘一些人們不允許自己說出口的渴望。

「作為交換,我可以帶你過去。」她低聲懇求着,甚至能從她的聲音裏聽出被壓抑着的啜泣。「多帶一兩個男人回去對我們造不成威脅。或許你還會給我們帶來快樂,我們可以分享快樂。」

喬治凝望着夏娃翠綠色的眼睛。或許她是天使。或許她就是基督,沒人說基督就不能是一個女人。他傾過身吻了她。那份他早就習慣了與所有欲望聯系在一起的沒頭沒腦的讓人呼吸困難的暈眩感再次在他身體裏翻湧升騰。

 

【5】

沒有任何聲音。在推開地下室門的時候,神父隱約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但他沒有想過自己會看到什麽。

在他把喬治拉開之前,夏娃的衣服幾乎已經剝幹凈了。妳很難想象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居然有這樣大的力量和決心,但他就是那樣沖過去,將夏娃連着椅子一起踹翻在地。喬治和夏娃同時發出了呻吟。

喬治低着頭,整張臉都漲成了一種難看的紅色。他襯衫的扣子也全都解開了,領帶歪在一邊,胸口赤裸。而夏娃的裙子被亂七八糟地掀到了她被綁緊的手腕附近,白花花地裸露着,纖長脖頸上零星布着紅痕,嘴唇微腫。

像是令人血脈噴張的色情電影。但神父只覺得自己的血液被凍住了,心臟在不斷下沈,沈到了胃部。約翰就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朝周圍打量着,仿佛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然後,出於醫者的本能一樣,他將夏娃與椅子都扶起來,仔細檢查了一下她的肩膀:那裏重重撞到了地上,似乎馬上就會泛起烏青。

「解釋。」神父說。

「為什麽憤怒?」夏娃突然說,語速很快,她從來都沒有這麽冷靜過,盡管她依舊呼吸急促,眼裏甚至閃爍着淚水。「難道僅僅因為妳喜歡着男人?」

神父面無表情地盯着她,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在漫長的傳教生涯裏,他早就學會了用沈默來面對任何離奇的指控或棘手的問題。他總是面無表情地註視着對方,讓自己表現得足夠冷靜與虔誠。

「我們有着同樣的目標,神父。」夏娃說,仿佛並不在乎他的沈默。「我們都希望地球上不再有女人。

神父搖搖頭,向後退了一步:「這從來就不是我的目標。」

「地球會留給妳們。」

「地球本來就屬於我們。」

夏娃似乎想反駁什麽,但最終還是移開目光,盯着喬治。她是那樣專註地盯着喬治,似乎根本不在意神父用手握住她那修長纖細的脖子。

「今天上午在紐約的遊行裏死了一百多人。」神父說。「滿意嗎?」

「這跟我無關。」夏娃漫不經心地說。玫瑰花的味道越來越濃烈。

「無關?」神父低聲說,「妳們來之前人們還好好的。」約翰福音第二十章的內容在他心裏莊嚴地回蕩:你們赦免誰的罪,誰的罪就赦免了;你們留下誰的罪,誰的罪就留下了。他蒼白的手指在夏娃脖頸上再次收緊。

而約翰,發現自己對這種情景竟然產生了癡迷。作為一位醫生,作為救死扶傷的醫生,在他的內心深處埋藏着小小的渴望。渴望夏娃受到傷害。人們從來都不是好好的。

「不,」喬治說,「不。」

所有人都聽到了手槍上膛的聲音。喬治站在門口,眼裏禽着淚水,渾身都在顫抖。然而在這樣近的距離,沒人會覺得他打不中。

神父站直身子,擺了個安撫的手勢,他回頭看了一眼約翰,然後大步朝門外走去,約翰跟上。而在他們身後,喬治的槍口隨之移動。

喬治最終還是出來了,拘僂着身子,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但依舊緊握着那把槍,小心翼翼地背對着墻。

「我理解。」神父說。在過去幾十年的傳教生涯中,作為上帝最優秀的仆人,他已經積累了足夠的經驗,能夠在這種緊張時刻進行恰如其分地安撫。「妳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麽。」

喬治很快地點了點頭,喉結上下滑動,仿佛想說些什麽,但最終只是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嗚咽。

「沒那麽糟糕。」神父朝他走過去,始終凝望着喬治的雙眼。而喬治搖搖頭,把臉埋在手裏。在三個人之中,喬治是最年輕高大的,然而他畢竟還是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孩子。許多事他不明白。

「一般而言,」約翰說,在空氣中揮了揮手,仿佛試圖驅逐着什麽東西。「這種氣味。除了人類和幾種猿類,幾乎所有雌性哺乳動物都有這種周期性表現。」

喬治的臉上浮現出迷惑,而神父只是盯着地下室的門,一語不發。

約翰繼續做出解釋:「進化學提出了很多假說。」

有人說她們隱藏排卵期是為了讓男性不得不多次與同一女性交構,來確保自己能留下後代,而男性與女性之間也能產生更緊密的聯系。有人說,這讓女性在更長的時間裏接受更多的性行為,有助於防止男性間發生周期性的激烈爭鬥,維持有序的社會秩序。有人相信,那些參加狩獵的男性原始人曾用食物與女人交換過性交機會,於是一些女性開始模仿發情期的征兆以換取更多食物,久而久之反而失去了真正的發情期。總而言之,在這所有的假說裏都有男性的存在。

沒人知道在一座沒有男性的星球上,女人們還會不會發情。

「玫瑰味,」約翰說,「我們都聞到了,就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這讓我們很容易就被她影響,而她大概希望我們為她而爭鬥,互相殘殺。」

喬治瑟縮着,短促地倒吸了一口氣。他好像剛剛才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麽。「我們……最好讓警察把她帶回去……我是說,應該向政府匯報。」

「註意到外面了嗎?」神父突然問。他問得含糊不清,但約翰好像立刻就明白了他究竟在問什麽。約翰嘆口氣。槍被撿起來,遞給神父,最後消失在那黑色西裝的口袋裏。而喬治被他們帶到了二樓的客廳,從這裏望出去,能看到附近的幾個街區比平常更熱鬧一些,遛狗,夜跑,甚至還有喝醉的人坐在路燈下,迷迷糊糊地向周圍打量。人們不自覺地聚集起來,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有什麽意圖,是否被什麽未知的東西所吸引或操控。

「神父,那些陰謀家們有什麽看法?」約翰問。

 

政界沒什麽看法。或者說,政界並不關心任何具體某個夏娃的命運。

夏娃們依舊在做出努力,想要減少人們對外星的恐慌,為此甚至不惜和幾個最大的門戶網站合作,把那顆星球上的生活用衛星信號直播給所有地球人看:和人們之前想象的不同,沒有過多的鮮花,沒有粉紅色的墻漆。只是精巧,只是異常精巧,墻壁與地板並不是方方正正的,而是充滿了流動的線條,像是起伏的山丘,翻湧的海浪,或僅僅是雲霧。

然而這些努力收效甚微。最極端的教徒已經宣布要發起聖戰,想要先采取暴力手段,以免這些夏娃不耐煩了之後把所有地球男人都殺掉。「希望我們不要產生什麽性別仇恨,請記住,那是外星人。」電視裏的女主播代表政府,勸說大家不要操之過急,「無論她們長得多像地球女人,她們始終是外星人。」

「徹頭徹尾的外星人,或許皮膚下不是血液,而是綠色粘液。」

一些女人聲稱自己從外星逃了回來,說那裏是毫無指望的烏托邦。一些女人信誓旦旦地說整件事都是騙局,那裏是個食人基地,被騙過去的女人全都會被圈養起來,被吃掉。也有人指責前面兩派都接受了政府的賄賂,那裏是真的樂園,她們號召所有女人都毫不猶豫地投奔夏娃。

人們分不清她們是在說謊,或僅僅只是精神失常。出於各式各樣的理由,那些說法相互矛盾,總有人是在說謊。

 

再次回到地下室的時候,夏娃已經睡着了。神父走在前面,隨後是約翰,而喬治猶豫了一會兒才選擇跟上。在她睡着之後解決掉一切似乎是更好的選擇,然而在他們接近的時候,早有預感一般,夏娃慢慢睜開了眼睛。

「所以?」她問。聲音聽起來依舊很虛弱。不知為什麽,這種虛弱裏充滿了誘惑,讓約翰想起了許多被破壞過的東西,被玻璃劃傷的皮膚,被揉成一團的信紙。剛才喬治似乎有些希望他們能把夏娃交給他,或者至少,先交給他一段時間。而約翰和神父都很堅定。

「或許我們能在某種程度上,站到同一陣營裏。或者說達成某種合作。」神父說,「或許我們不能。或許妳能解釋解釋妳的答案。」

「我們從來沒站在同一陣營,」夏娃說,「我們天生就沒站在同一陣營。所有女人都是或者將是夏娃,如果非要用你們的宗教進行比喻的話。所有男人都是缺少一根肋骨的亞當——」

神父把手槍按在桌子上,啪的一聲,打斷了夏娃。而約翰突然想起做禮拜時神父曾說過的那些布道詞:夏娃不過是亞當的一根肋骨,一堆肋骨湊在一起,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得到什麽幸福。

神父莊重地,慎重地,再次,輕輕攏住夏娃的喉嚨。夏娃並沒有掙紮,反而表現出一種祭祀品般的順從。

「再說些什麽。」約翰低聲說。「停止胡言亂語,再說些重要的,能挽救妳生命的話。」懇求,他想聽到的是懇求。家裏有好幾把備用手術刀,其實他更想知道在她奶白色的光滑皮膚之下,是否流淌着和他們一樣的鮮紅血液。

「喬治。」夏娃轉過頭,看着喬治,輕聲懇求。至少喬治相信那是懇求。在夏娃身邊,喬治仿佛能夠生活在另一個次元裏。在那裏他奔跑,大笑,光着身子在海裏遊泳。在那裏他和夏娃一樣,永遠不會衰老。

「不。」喬治說。「不,不。」他閉上眼睛。

夏娃終於放棄了掙紮。她仰望着天花板,哼唱着許多不成調的旋律。沒有歌詞,或許夏娃們的歌都沒有歌詞。或許有,只是他們聽不懂。

神父慢慢收緊手指。

 

【6】

災難開始於那場晚餐。

喬治提前離開了,然而蘇珊姨媽突然決定要來拜訪,安娜也提前結束了出差,趕回到家裏來。約翰一向很討厭這位老太太,但那是安娜的親戚。所以他漫不經心地往嘴裏填着煮豆子,時不時附和幾句,裝作努力參與她們的交談。

「所以妳一定要小心。」蘇珊姨媽說。「我聽說很多男人都把女人關到了地下室裏,就因為擔心自己的妻子跑掉。約翰不是這樣的人吧,他對妳很好,是不是?」

「地下室倒是很久沒打開過了。」安娜很自然地說,轉頭去看那扇門。「好像還有幾瓶葡萄酒,我去看看。」

等約翰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已經太晚了。

安娜走過去,打開門,沿着狹窄的樓梯慢慢走下去。

約翰的喉嚨有點兒發幹,仿佛剛剛吞下的豌豆都是些砂石,而那些礫石正在他胃裏慢慢攪動。餐桌上放着刀子。蘇珊姨媽是個很虛弱的老年人,而安娜也很容易被制服。他可以慢慢解釋清楚,為什麽在地下室裏會有屍體。

他們沒來得及處理好一切。

安娜拎着一瓶酒回到桌前,神態裏沒有什麽不正常。然而她灰色的眼睛裏有一場風暴正在醞釀。那種最冷的冬季裏最冷的冰雪。他之前從沒這麽直接地感覺到安娜的情緒過。

蘇珊姨媽離開時,安娜堅持要把她送到車站。等到她們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街角,約翰溜回了地下室,但那裏什麽都沒有。桌椅被整齊地堆放在一邊,上面甚至還落着很厚的灰塵,像是很久都沒被人移動過。捆綁過夏娃的繩子也被纏卷好,整齊地掛在旁邊。

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約翰重新回到客廳,慢慢喝掉了剩下的那小半瓶酒,決定在安娜回家之後就向她坦白一切。只要安娜還願意回家。

 

七點五十五分,安娜若無其事地打開門,換鞋,走進來。

「親愛的,」約翰從沙發上站起來,轉向她。「可能是我有些緊張了。但剛才妳的表情有點兒怪。」在過去的這些年裏,愛情與家庭生活給了他一種安慰,讓他相信自己足夠重要,能夠去操控,影響,救贖。他甚至忘記了安娜也有拒絕和離開的權力。

安娜猶豫了一小會兒,最後還是點點頭。她把外套脫下來,搭在門口的衣架上,抹平衣服下擺的所有褶皺。她總是那麽嚴謹,那麽……拘謹。她的神情有些困惑。「為什麽地下室裏會有……玫瑰的味道?」

「前幾天我去找酒的時候,打碎了一瓶不知道什麽時候買的玫瑰精油。」約翰說,「妳說的是不是這個?」

「不太像精油。」安娜說,「那味道很新鮮。」

 

那天晚上的對話到此為止。約翰聳聳肩膀,去洗了廚房裏所有的餐具。之後他們坐在客廳,約翰在看書,安娜在邊看電視邊整理采訪材料。在十點多的時候,她站到了窗前,一直站在窗前,仿佛在凝望着什麽。即便窗外什麽都沒有。

「累了嗎,」約翰說。「晚安?」

安娜點點頭,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晚安。」她走到樓梯拐角,在那裏停了一下,就好像要回過頭來繼續說些什麽。

約翰等待着,然而他最終得到的只是一片沈默。安娜最終繼續前進,消失在了走廊拐角。字面意義上的,消失在了走廊拐角,消失在老舊地毯上的溫暖陰影裏。

 

起初,女人們還要付出一番努力。她們把自己偽裝起來,抓住任何機會跑到夏娃們的大使館:經過之前的協商,夏娃在每個國家都有了屬於自己的使館。但現在她們有了更有效的方式。

她們只需要在心裏想,「我願意」。女人在她的一生中只需要說一次「我願意」。

第一個成功把自己救贖出去的是十三歲的印度女孩,被自己的父親和哥哥鎖在房間裏,每天只能通過小小的鐵窗得到食物和水,只能靠讀書打發時間。她讀完了《人類不平等的起源》,把那本薄薄的書按在自己胸口,然後憑空消失掉。她的母親,遠遠不夠勇敢,只是在得知這件事情的時候哀嚎着流下眼淚,忍受着男人們發泄憤怒的打罵,然後繼續為丈夫和兒子準備晚餐。

女人們可以無聲無息的消失掉,而男人們還並不知道,還總以為是看守還存在疏忽,才讓那些狡猾的女人偷偷跑掉。他們聲稱逃跑者是最狡猾的蕩婦和騙子。他們互相指責。

 

所以約翰不會知道安娜見到了什麽,也不會知道安娜去了哪裏。他揉了揉眼睛,他很累了。窗外正是雲霾深重的夜晚,北鬥星像一枚砂礫那樣在遠方閃耀。他暗暗想,是不是上帝真的不存在,是不是那些藝術家和聖徒們也想象不到這種災難。是不是在未來的地球上再也不會有女人存在,而在很久很久以後,人們會忘記究竟什麽是女人,靠着基因工程來一代代繁衍。他至今也沒有想明白,什麽是女人。他只是覺得這裏會有很多背叛,一個性別對另一個性別的背叛。地球上一半的人對另一半的背叛。

暴雨等待在遠方,空氣又熱又悶,他打開窗戶又關上,決定早點兒去洗漱。雲霾散開後,天上是一明一暗的兩枚月亮。他走過客廳的時候,好像聽到了些什麽。他停住了腳步。

地下室裏傳來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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