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年,在一片噓聲中,昆汀塔倫提諾以改寫犯罪電影類型的《黑色追緝令》拿下坎城影展金棕櫚殊榮,從美國獨立電影寵兒,擠身藝術電影的帕德嫩。但較少人所知道的是,同一年也有一位年輕美國導演,同樣在歐洲 3 大影展留下自己的名字:當時年僅 25 歲的詹姆士葛雷以處女作《殺手怨曲》(Little Odessa),贏得威尼斯影展的第 2 大獎銀獅獎。
23 年過去,昆汀已是舉世公認的電影大師,拿下過 2 座奧斯卡獎,以及入圍過 2 次奧斯卡最佳導演。然而,葛雷至今奧斯卡與金球獎無論提名或得獎仍雙雙掛零,唯一慰藉大概是法國人對他特別有愛:他一度連續有 4 部電影入選為坎城影展正式競賽,並拿過 2 次凱薩獎最佳外語片提名(分別輸給《與巴席爾跳華爾滋》和《竊聽風暴》),一位電影聚焦探討移民以及努力逃脫自身身份處境的導演,卻得要在海外才能尋求評價,不知為何有種諷刺感。適逢葛雷新作《失落之城》近期在臺灣上映,加上坎城影展剛剛結束,就讓我們來討論一下葛雷這位至今仍被嚴重低估的導演,與其纖細溫柔又難以忘懷的電影作品。
創作歷程
詹姆士葛雷出生在紐約皇后區,為了脫離動亂和迫害,他的猶太裔祖父母於 30 年代從烏克蘭移民到美國,祖父在紐約擔任水電工,父親日後則擔任水電包商。兒時的葛雷本來想成為畫家,但在看過柯波拉的電影後,決定轉往電影發展,日後並前往南加州大學電影藝術學院就讀。當時,他的學生作品吸引了著名製片保羅韋伯斯特(《贖罪》導演喬萊特固定合作的製作人)注意,鼓勵他創作劇本,由韋伯斯特負責製作,結果便是前述贏得威尼斯銀獅獎的首部長片《殺手怨曲》。
但即便以第 1 部電影來說,《殺手怨曲》已是莫大的成功,葛雷的創作之路並沒有因此一帆風順。一方面是出於葛雷本身始終選擇獨立電影路線,讓每部新作募資上都有著莫大困難(特別是葛雷拍的即便是類型電影但商業潛力有限,創作時偶爾又會有自己特定的堅持,如要求《萬惡夜總會》要實際在紐約拍攝,而非便宜許多的多倫多),另一方面則是他與哈維溫斯坦(是的,便是那位史上最會爭取奧斯卡的製片溫斯坦)的惡劣關係,以及各種發行時遇到的悲劇。
在《殺手怨曲》之後,葛雷的第 2 部電影《驚爆地鐵》(完全不驚爆,中國翻譯《家族情仇》其實比較精準)原本已於 1998 年拍攝完成,但當時發行商 MIRAMAX 的創始人哈維溫斯坦看了之後對成品不滿意,要求葛雷大剪電影並修改結局,兩人的爭執讓《驚爆地鐵》拖到 2000 年才能上映。第 3 部長片《萬惡夜總會》雖在票房上有著不錯的表現,下一部電影《紐約愛情故事》偏偏遇上男主角兼葛雷長期合作夥伴瓦昆菲尼克斯的偽饒舌巨星風暴(註),電影完全被菲尼克斯的新聞掩蓋過去。
(註:瓦昆菲尼克斯於2009年宣布將退出影壇改當饒舌歌手,並開始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活動和演出。日後菲尼克斯宣布這只是一場惡搞風的表演藝術,過程被新科奧斯卡影帝(兼菲尼克斯前小舅子)凱西艾佛列克拍成偽紀錄片《我仍在這裡》)
到了 2013 年,葛雷個人最滿意的作品《浮世傷痕》於坎城首映,獲得不錯的評價。誰知道本片的出資者在葛雷不知情的情況下,將發行權賣給昔日仇家哈維溫斯坦的新公司溫斯坦影業,溫斯坦則再次要求葛雷修改電影結局,2 人開始第 2 輪角力。這次葛雷擁有電影的最終修剪權(final cut),而他堅持不願修改結局,溫斯坦便報復性地讓電影直到隔年才在美國 5 間戲院草草上映,於是再多正面影評也挽救不了電影的票房敗績。
幸好在《浮世傷痕》之後,葛雷的運氣似乎稍稍有轉變。《失落之城》一度希望由布萊德彼特出演男主角,而彼特雖然最終退出,但仍然透過自己的製作公司 Plan B 負責製作,2 人並預定會在葛雷新片《Ad astra》正式合作,同樣由 Plan B 製作。不過,在這個中型成本製作日漸枯萎的時代(葛雷自己便曾在訪談中感嘆自己入不敷出的困窘),像葛雷這樣的獨立導演要有新作是難上加難,即使有布萊德彼特的明星加持,要等到《Ad astra》與觀眾見面,恐怕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創作風格
我認為電影必須要在某些部分是有個人色彩的–這並不是說作品有自傳色彩,兩者並不相同。自傳色彩是指你生活中實際發生的事情,個人色彩是指你關心的事情,會讓你有情緒的事情,你試圖想表達的事情。——詹姆斯葛雷於 2014 年的訪談。
從創作早期的犯罪 3 部曲,到靈感來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紐約愛情故事》,到近期有如走入老照片一般的時代作,即便電影的設定日漸歧異,葛雷的創作核心一路走來從來沒有改變:他的角色永遠在尋找改變/逃離個人身份的出口,並面對上述改變/逃離所付出的代價與犧牲。雖然創作者的背景與其作品不盡然相關,但從葛雷的訪談中,不難發現他的家庭環境對他電影的深刻影響。
俄羅斯移民的困苦(葛雷的犯罪 3 部電影主角皆是俄羅斯移民後裔)、獨特的生存環境樣貌(散佈在 3 部電影裡各種儀式與宗教),渴望獲得權勢人物的認同(《萬惡夜總會》的幫派老大做為長者形象、《失落之城》升官晉爵),用各種方法與形式脫離原始悲慘的生活(無論是《萬惡夜總會》選擇加入幫派,《紐約愛情故事》的 3 角戀愛,《浮世傷痕》的移民新世界,或《失落之城》的叢林冒險),以及脫離/留下的代價(《萬惡夜總會》為了復仇犧牲了人生、《浮世傷痕》出賣肉身、《失落之城》的破碎家庭),反覆以不同形式出現在葛雷的電影裡,提醒觀眾葛雷自己祖父母過去來到美國的迷惘與失落,以及努力打造全新生活的艱難。
在創作命題選擇以外,隨著電影日漸成功,葛雷的拍攝技巧也更加穩健。當然,在這之前,其電影從來都不難辨認:偏慢的步調、憂傷沈寂的調性、小說般緩緩開展的敘事手法、一致的命題,用犯罪片做為剖析家庭與社會環境的工具(這點與梅爾維爾等法國黑色電影不謀而合,也難怪葛雷在法國特別受到推崇)等,葛雷三不五時也會展現出人意表的技術能力:例如在《萬惡夜總會》,便有一段廣受讚譽的第一人稱飛車追逐。但在《浮世傷痕》之後,葛雷對於電影細節的考據、有限預算下的驚人製作水平,搭配連續 2 部電影都與名攝影師達瑞斯康第(Darius Khondji,《黑店狂想曲》、《火線追緝令》與《我的藍莓夜》等攝影)合作,皆為他的電影由內而外,做到全新的藝術成就。
不過若說葛雷截至目前為止,作品都像是沉浸在鄉愁裡的回憶與身份出口,新作(假如能順利開拍)《Ad astra》要如何將同樣命題,移植到前衛的科幻場景,格外讓人好奇與期待,相信也會是葛雷創作上的全新突破。
作品選
若就早期的 3 部電影而言,《萬惡夜總會》會是一般觀眾最好的切入點。就如前段所述,葛雷透過犯罪片的框架做為剖析家庭與社會環境的工具,他的電影與其說是犯罪驚悚(動作)片,更像是私密且入骨的家庭劇。
或許馬克華伯格與伊娃曼德斯的演技只能說是差強人意,但瓦昆菲尼克斯把主角所面對的渴望與犧牲詮釋得絲絲入扣,勞勃杜瓦的演出同樣讓人動容,家庭元素與類型色彩的平衡也是 3 部電影裡做得最好的,以大型場面(前述的飛車追逐、片尾的草叢)具象化演員內心的衝突,做到葛雷所謂「用奇觀來呈現真實」。如果想要體驗葛雷最有娛樂性也最容易親近的作品,《萬惡夜總會》會是不錯的起點。
在連續拍了 3 部犯罪片後,葛雷於某場活動上巧遇葛妮絲派特洛,被對方調侃自己的電影太過陽剛。葛雷為此開始試圖創作一個自己認為夠優秀的女性角色,《紐約愛情故事》便從中而生。即便其電影向來憂愁善感,《紐約愛情故事》可能是葛雷至今最低調樸實的作品,也是筆者最喜歡的葛雷電影。透過牢牢聚焦在一段再簡單也不過的 3 角戀愛上(一個是我愛的,一個是愛我的),葛雷創造出一部真正貼近其所屬現實的愛情故事,用簡單的構圖呈現複雜的角色心理狀態,讓再日常也不過的場景如空洞的樓梯間或燈光昏暗的臥室,皆瀰漫著濃濃的悔恨與渴望。
當然,菲尼克斯演出還是一樣出色,但即便在葛雷合作過的一流演員裡,像是菲尼克斯、杜瓦、莎莉賽隆、艾倫鮑絲汀、詹姆斯肯恩、瑪莉詠柯蒂亞、傑瑞米雷納等(越寫越驚人),伊莎貝拉羅塞里尼在本片的演出還是最讓人心碎,接近片尾的一個眼神讓人久久不能忘懷。本片也成為劃分葛雷創作歷程的絕佳分水嶺,準備迎接其格局更大更具野心的時期。
某種程度上,不難理解為何《浮世傷痕》會是葛雷自己至今最滿意的作品。扣除同樣豪華的演員陣容(柯蒂亞、菲尼克斯、雷納),以及野心勃勃的時代設定(《萬惡夜總會》雖然同樣是時代電影,但回到 80 年代是一回事,重現 20 世紀初又是另一回事),《浮世傷痕》將葛雷那份對於追尋新身份的渴望與犧牲,拉到有如歌劇一般的高度,透過男女主角間扭曲又不可分離的情感,為美國夢賦予了自己的定義,也為角色尋得自己獨特的救贖。在最後一顆鏡頭裡,那留在過去的記憶或傷痕,以及成功抵達目的地的新生命的開始,完全就是葛雷自己家人的歷史(葛雷祖父母一樣是從艾利斯島進入美國,片中有著故鄉長輩面貌的項鍊,放的也是葛雷自己的祖父母照片),根據葛雷自己的說法,也是一個自幼活在恐懼、排外與悲傷裡的纖細靈魂,透過理解美國移民過程,實現自己美國夢的最佳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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