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樣拍電影》訪談趙德胤:拍電影是因為有話不說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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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蕭菊貞;受訪/趙德胤(以下內文黑字為趙德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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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趙德胤接受紀錄片導演蕭菊貞訪問(照片:大塊文化提供)

趙德胤 導演
緬甸的華裔電影導演。16 歲到臺灣唸書,參加金馬獎主辦的第 1 屆電影學院,受到侯孝賢導演的啟蒙和指導,作品《冰毒》2014 年獲得台北電影獎最佳導演獎,並在國際間獲得極大注目。2016 年《再見瓦城》在威尼斯獲歐洲電影聯盟大獎最佳影片( FEDEORA Award for Best Film ),入圍第 53 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男主角、女主角、美術設計、導演、原著劇本等 6 項,他以這部片個人入圍最佳導演與原著劇本 2 項。

我覺得拍電影都是緣份啊,我一直都說其實不是我找電影,是電影來找我。我從來沒有電影夢,直到拍了《冰毒》等三部電影以後,才開始覺得好像離不開電影了,開始對電影有了一些想像,或者所謂的電影夢才開始誕生。

剛開始的時候是很多機緣巧合,第一個巧合就非常妙,我的一個同學是緬甸人,家裡很有錢,他要結婚了,寄給我一筆錢叫我幫他買一台 DV(攝影機)寄回去給他拍婚禮。幫他買了之後,因緬甸時局不好寄不回去,所以我就留下來一直玩。然後拍了一些同學哥哥姊姊的婚禮,拍著拍著就熟了嘛。一直到大學也拍了很多學校的畢業光碟,我唸設計系,要做畢製,於是就用那台 DV 拍了一個電影叫《白鴿》,然後就入圍了一些影展,就開始有廣告公司找我拍一些廣告或工商簡介,就這樣拍著拍著然後就拍電影了。

  • 你在台灣求學的這段時間裡,有沒有哪一位電影導演或者哪一個作品,對你來講是有影響或啟蒙的?

我覺得很多很多。但是以在大學看電影的狀態,我覺得比較多的,當然就是比較作者的導演,就是侯導啊、蔡明亮導演這一類的,然後李安導演。

比較直接的影響,拍法上一定就是侯導嘛,侯導是在金馬電影學院帶我的,這是我唯一一次算是學過電影的課,是金馬電影學院第一屆。侯導告訴我們他怎樣拍片,講了一些他拍片的狀態和方法,就偷學了一點,最後就直接用他教的這些方法,用素人來拍。

台灣新電影對我最重要的影響,是在精神上的啟發。大一、大二時看蔡明亮導演的電影一定睡著。但到最後大學要畢業了,開始面臨到底要離開台灣,還是要留在台灣時,對這邊有很多情感和記憶割捨不了,開始搬到外面去住,租很廉價的房屋,會漏水,這時候再看蔡明亮的電影,會非常震撼,感同身受!那種經驗你忘不了的。

柯震東、吳可熙在《再見瓦城》化身工人,完全看不出來像是城市長大的小孩。(圖/岸上影像及前景娛樂提供)

《再見瓦城》劇照。

那種東西就會影響你對電影⋯就是除了大眾娛樂性之外,或者是那種看電影的感官視覺震撼之外,感受到了心靈跟電影裡面想要表達的或者氛圍直接接觸。我覺得這些都是台灣電影給我的直接震撼。

侯導的《童年往事》,其實就跟我小時候一樣,我阿嬤也是從大陸來到緬甸的,最後變得有一點精神病,一直喃喃自語的想要回去。像我現在三十幾歲,但是小時候的記憶,跟台灣六、七十歲前輩的這種生活記憶差不多。

  • 我第一次看你的鏡頭語言,有很多長鏡頭的凝視跟觀察,看完我就在想你有沒有受到侯孝賢的影響

有,一定有,而且是很直接的。就是說,「影響」兩個字其實就是直接 copy,直接偷學這樣子。因為侯導是唯一一個、到目前為止正式教我電影的老師。侯導那時候一直指導,從劇本到拍攝講了很多,他講的東西印象很深刻,他說你的劇本已經很有戲劇性了,怎麼樣用不戲劇的方式讓那個東西更純粹,不需要用更戲劇的鏡頭讓它變得更戲劇。這個東西至今一直影響我,我思考很多,就是自己在拍電影的狀態,到底要拍什麼?這個你自己很清楚,它不只是視覺上的感官震撼,它是另外一個層面,精神或心靈或者某種靈觀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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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毒》劇照。

  • 你現在的作品很多都是緬甸的故事,是你刻意的一個創作目的,去呈現故鄉的故事?還是說在哪一種狀況下,去設定了你的拍攝主題?

沒有設定,都是機緣巧合。我覺得每一個導演在某個時期,剛好什麼東西進來了,就很像我拍第一部電影的時候,其實原本第一部電影是要拍《再見瓦城》。但最後覺得可能自己對拍電影還是很初階吧,所以就想辦法先去達成一些可能不需要那麼大資金的東西,所以就先拍了三部片:《歸來的人》、《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還有《冰毒》。

電影小檔案:《冰毒》
2014 年上映,趙德胤執導,王興洪、吳可熙主演。故事描繪一群在緬甸為生活奔走的小人物,因販售毒品而交集出男女情事。本片入圍第 64 屆柏林影展「電影大觀」單元,並代表台灣角逐第 87 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第一部電影拍攝的狀況是這樣的,其實那時候緬甸開始選舉,很多朋友都回國了,我留在台灣。很多留在台灣的人可能就不是那麼開心,有的做工地,有的做餐廳,最主要是對家鄉還是有一份想要回去的感覺,我自己當然也面臨要不要回去這個問題,所以就帶著攝影機和兩個人,我們三個人就拍了一部片叫《歸來的人》。

你會發現,原來別人在描述電影的製作費是數千萬或者動用很大的團隊,但是我們三個人就捕捉到了某些自己有感覺的東西,於是就覺得那何不一直這樣拍電影!所以《歸來的人》還在跑影展的時候,我馬上就去泰國,花十天拍了第二部電影《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之後迴響不錯,也開始賣了全世界的 VOD(視頻點播)這些版權,開始有些地方上映了。我們為這兩部電影付出的心力,得到了相當的回饋,大家開始覺得你是一個導演了。

但是我自己卻不是很滿意,覺得太粗糙了,自己想的東西可能因為這些限制、資金預算,只做到了 20%、30%,所以我就想不拍了。但是這時候又有人來找我拍《冰毒》,希望拍成一個短片,最後我又把短片變成了長片,忍不住嘛,就會批霹靂啪啦一直往下拍,也是拍了十天。

在台灣我沒有什麼時間去想像到底要拍什麼樣的片,或者是要成為怎麼樣的導演。其實就跟打工一樣,我們的狀態就是來到台灣,今天你遇到餐廳,進餐廳你不敢想像你是廚師,剛開始一定是打掃嘛,倒垃圾,然後掃地、拖地,可以做晚餐,但是你做的晚餐可能是師傅不想做了,做給餐廳的員工吃。拍電影也是這樣,在電影圈我還是初生之犢,需要先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可能沒有資源,覺得都沒有關係啦,我覺得做得很紮實。對我來說拍電影跟做其他的工作沒有什麼差別。就是有一點寄人籬下的感覺,剛來台灣的時候,只帶兩百塊美金就出來了,你就要活下去了。當然生活裡的個性和經驗會訓練你,訓練你思考電影怎麼拍,怎麼樣在電影行業裡面說出一些話,你有話要說,你想要拍電影,那種激情或者是焦慮,讓你不說不行,然後就拍了電影。

所以,你拍的方法當然跟你平常的生活養成有關,因為平常打工就是這樣子活下來,拍電影也是這樣子活下來,沒有資源一樣拍,一樣可以做,大概就是這樣子。比較沒有說一定要怎麼樣才叫拍電影,我自己不這麼覺得。

導演趙德胤在多倫多影展接受國際媒體訪問。(圖/岸上影像及前景娛樂提供)

導演趙德胤在多倫多影展接受國際媒體訪問。(圖/岸上影像及前景娛樂提供

你回頭去看世界上所有的藝術都是這樣子,其實都一樣的,都共通的。所有的藝術家都是在資源匱乏的狀況下,沒有人可以達到最飽 滿最完美的狀態,我覺得我算很幸運了,還可以很自由的拍。只是可能錢少一點,團隊小一點,這些東西就是一個限制,什麼藝術都有限制!

  • 你接連幾部片雖然成本很低,但是成果卻讓大家肯定,可以說是得到了很好的回饋,尤其在藝術表現上。現在你可以得到比較多的資源,也有人願意投資你了,你現在創作的態度,還有對自己的期待有改變了嗎?

我覺得不會有什麼大改變的,個性不會改變嘛,一個人的個性其實從小到大就是教養、家庭、文化、學習,在學校很多東西已經奠定了現在的你。今天就是說有更多的資源,錢比較多,團隊大一點,我覺得拍的東西的核心還是沒有變的,還是關於我自己對社會的觀察或者對人的關注,因為我拍的故事到目前為止都是關於我和我家人,或者是親朋好友這些族群發生的一些離散之間的事情。
關於家庭,關於流浪,我覺得就是很樸實性的東西了。所以不論一萬塊台幣或一億台幣,我覺得它不會有什麼大改變。

  • 那你會考慮到票房問題,想要拍比較商業的電影嗎?或是比較大製作的題材來挑戰自己?

我沒有思考過所謂觀眾、票房,但是有思考過溝通,我這個故事怎麼樣溝通是比較好的,有達到我的感覺。但沒有想過到底這些東西後面是不是會有很高的票房或者商業,沒有想那麼多,因為想不了,我覺得我現在做的東西,每個人聽了都覺得很邊緣,緬甸外勞算什麼東西,誰會想看,所以我哪敢去想啊!現在我還不到那種階段。但我相信全世界的情感或人性是很樸實的,這個故事它發生在緬甸,發生在泰國,發生在柬埔寨,發生在芬蘭、法國,人性的共通性是一樣的。我敢想的只有把這個共通性很純粹地拿出來,可以達成溝通的目的,傳達到故事的感動,或者我自己認為有了感覺。

至於跟商業性的接觸,我有的經驗是,比方得獎後有人開始找我,他們有一些限制,他們對演員、對劇本、對拍法有一些限制,如果接了那種案子,可能會讓我的生活過得不錯。但是我覺得並不是我多清高啦,每個人都是要生存的,但是我不接的原因,是因為我還可以活下去。另外就是去接那個案子,在這個階段我的限制太多了,我什麼都不能做,都是人家畫好的框框,那個框框對我來說太痛苦了。

我覺得商業並不一定是壞事,有錢也不一定是壞事,重點是到底對商業夠不夠專業的了解,投資者設定的那個框框,對創作者、對導演,是不是造成太大的限制,限制到可能發揮不了他想要的商業。我覺得商業也不一定那麼好拍啦。所以其實比較不會去拒絕拍商業片,但是我現在拍不來。

  • 你從 1998 來台灣,到現在也 17 年了,是很長的一段生活時間跟經驗。會想要拍台灣的題材嗎?

我覺得台灣是一個蠻可愛的地方,在緬甸的時候,其實會一直懷念台灣的這種美好跟可愛,因為兩邊實在差太多了。當然緬甸很苦嘛,在台灣又會覺得這種可愛會讓我太安逸了,我覺得這個安逸的現狀,可能是台灣年輕人外在的一個狀態,就是很可愛很安逸,並不代表大家心裡都很安逸,心裡可能是很膠著、很焦慮的。

我覺得藝術家本來呈現的東西就是整個社會觀察後的濃縮,不管他拍的是商業片、愛情片、驚悚片、類型片,他所呈現的就是他的觀察,我覺得整個狀態就是台灣還是安逸了一點。但是怎麼樣把心中的焦慮、自己對社會的不安,或者對抗這些東西爆發出來,我覺得我現在也面臨著創作上的一個瓶頸吧!

怎麼樣在這樣的資源下,把你要表達的東西很直接或者婉轉地表達出來。因為你總有很多限制,比如說我們這個階段(年輕)的導演就是太小了,還是會焦慮到底吃了這一餐,有沒有下一餐?這種最基本的問題。但是你在焦慮下還是要去創作,得到一個你自己有感覺的東西,我覺得是比較重要的。

關於想拍的台灣的故事,太多太多了,一直都有在準備,有的都已經寫了。畢竟我在台灣從 16 歲到現在 32 歲、33 歲,但是目前時機還不成熟。台灣這個地方,我覺得已經是中產階級以上的社會了,我定義中產階級就是,像緬甸我們講的是低層社會,有一大半的人是沒飯吃的,會餓死的。台灣相對比較少一點。

所以在這種物質上平均達到一個飽和的狀況下,我覺得有很多故事是關於人的,已經不是外在的生存了,是心理方面的不健全或者憂鬱。我覺得我未來的題材都是在講這個,就是人的安全感,在這個物質資源的飽和下、不缺乏下,所產生的不安全感和存在感。有人的地方其實就有心理的問題,這個城市有很多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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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我們這樣拍電影》,大塊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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