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畢畢/ 攝影:林東亮
李屏賓去年底接下台北電影節主席,希望影展可以讓更多台灣電影人發聲。
「最好能把水拍成可樂,或是拍成香檳更好!」聽起來像玩笑話,李屏賓用此比喻導演對他的期待與要求,而這位受到國際大導爭相尋求合作的台灣攝影大師,總是準備好想像如何無中生有,「不要讓自己被框住」,是他的格言,也是他的工作態度。同樣的想法,也適用於台北電影節。
去年底臨危受命接下台北電影節主席的李屏賓,因好友前文化局長倪重華一通電話扛下救火大責,讓險些開天窗的台北電影節(下稱北影)重回軌道,他希望藉此為更多電影幕後工作者發聲,同時也對國片未來感到憂心,「台灣最大的問題,就是當下台灣電影人都不敢走自己的路。」
今年 2 月,李屏賓以《長江圖》中極具詩意的電影畫面,榮獲第 66 屆柏林影展傑出藝術貢獻銀熊獎。上個月(6 月)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為他舉辦回顧展,這也是 MoMA 首次為亞洲攝影師舉辦的專題影展。本來就因拍片四海為家,李屏賓接任台北電影節主席仍然飛來飛去,娛樂重擊一個多月前約好專訪,終於在影展接近尾聲前,李屏賓才真的可以坐下來侃侃而談。
電影《長江圖》劇照。由楊超執導的魔幻愛情電影,榮獲第 66 屆柏林影展傑出藝術貢獻銀熊獎。
相對於談電影拍攝的一派輕鬆,對於接任北影主席,甚至遭外界人士質疑沒有影展經驗,李屏賓不以為意,反而特別想藉此機會為更多的電影幕後工作者發聲,「因為所有的電影幾乎都為明星、製片人、導演服務,但電影其實是許多幕後工作者一起努力的成果,台北電影節應該為更多台灣電影人發聲,而不是只是為了誰入圍什麼的。」
「在波蘭,每年都舉辦攝影師影展,全由攝影師參與,說不定像我這樣一個攝影師擔任主席後,讓大家有個新的角度看這件事。」他希望由自身的身份作為一個突破口,所以他總是跟北影的團隊說:「莫忘影展的目的,要促進台灣電影的成長、與世界接軌,也要回饋電影的先進與幼苗、要拉拔他們,其實我知道很多朋友做了一輩子電影也沒來過影展,這是今年台北電影節跟以往稍有不同之處,邀請一些已經退休或是新的朋友進來。」
2016 年台北電影節將「卓越貢獻獎」頒給了「台北市紀錄片工會」,這是繼 2012 年頒給長期深度報導台灣電影的《放映週報》之後,再次給予非個人形式的肯定,對此李屏賓說得不多,以實際作為表達對幕後電影人的感謝。
談北影 力邀重量級導演來台
李屏賓工作繁忙,沒時間涉入影展業務細節,但以他多年與國際大導演合作的經驗,他能引進人脈,也的確讓今年台北電影節邀請到不少重量級影人出席。原本李屏賓計畫邀請一群歐洲導演來台擔任評審,並讓台灣電影人擔任國際新導演獎項的評審,交換經驗,但實際執行上遇到困難,經費預算不足加上評審時間過長,許多國際電影人根本無法來台十幾天,這也是北影無法突破的困境之一。「我原先邀請了是枝裕和擔任評審,但他無法配合長時間來台,最後還是很誠懇的帶著新作品《比海還深》來,這樣的導演來加入我們影展,是很有幫助的。我就跟團隊談到日後希望節流,也要節省時間,才能請到重量級的評審或影人來台。」
2009年,導演是枝裕和為光影詩人李屏賓記者會站台,左起:導演是枝裕和;導演侯孝賢;攝影師李屏賓。
許多影迷關注今年取消的主題城市單元,李屏賓也認同支持取消,他說因為人員、預算、時間都不夠,這麼多單元難免有點像蛇吞象,「北影主要是以台灣電影為主,主題城市雖有一定代表性,但做了這麼多年也到了一個瓶頸。我們最終還是希望國際新導演部分能將新導演推到台前彼此交流,讓國片也參與,目的是為了台灣電影,而不是只一直要做大、做國際。」
談國片 擔心台灣電影萎縮
國片近年表現起伏不定,面臨好萊塢西片與中國電影的夾擊,李屏賓對此也相當憂心,他知道台灣電影人辛苦,因為產量不夠,一部片可能得磨上半年的時間投入,全部戲院加起來也只有兩百多家,回收更困難,「說什麼讓國片起飛,根本飛不了,翅膀都沒長毛怎麼飛,我真擔心台灣電影就這樣萎縮掉。」李屏賓說出無奈與擔憂。
他認為台灣市場太小,但可以藉由電影節的競賽鼓勵影人走出去,並以自己跟許多國外團隊的合作經驗表示,走出去是很辛苦的,得靠好的作品與特色,台灣電影需要更多元,因為市場的遊戲規則一直改變,以前好的劇本或作品可以走出國際,但現在好劇本也不一定能找到有力投資方,許多導演空有抱負,卻甚至連操作的機會都沒有,因此為了資金必須要妥協、退後,這是台灣電影走到今天,看似琅琅蒼蒼往商業路上走去的落寞背影。
「現在很多製作都必須有中國資金,其實現在中國市場的投資是很瘋狂的,大家都沉醉在數字裡面,因為真的有很好的數字(無關作品好壞),但這樣的資金進來,更不容易拍出好的作品。」李屏賓一語點出問題癥結,他還說,現在的觀眾也不一樣了,電影在不同的年代會給觀眾不同的的觸動,當年的新電影換作現在的時空背景,也不一定受到喜愛,「我們的年輕人是否願意關注自己的國片,也是一個很大的課題」。李屏賓希望鼓勵跟他一樣投入電影的幕後工作者,最好要會攝影也要學剪接,更要懂成本估算,會越多越好,「因為懂越多才越會顧慮,攝影師也要顧慮成本會計,否則拍再好也沒用,攝影師也要懂剪接感,儘量跨界,多去了解電影製作周邊,讓自己更多元。」
「對我來說能夠留下來的就是好電影,是經過時代改變,觀眾還是會想去看的作品,而不是經過一兩年大家就忘記這個片子了,這是我們國片要繼續往前走,需要有的思考。」
談接案 關鍵因素是緣分?
分別與兩岸三地知名導演如侯孝賢、王小棣、王家衛、譚家明、張艾嘉、田壯壯合作,就連日本電影大師行定勳、是枝裕和與法國導演吉爾布都(Gilles Bourdos)、法籍越南裔導演陳英雄也對李屏賓的敬業與專業折服,拍了 40 年電影,我們好奇他決定接拍作品的關鍵因素為何?
「我是看緣分,很少請對方寄劇本給我看,像《長江圖》導演楊超告訴我,他想從長江出口拍到長江頭,我一聽就很想要走這一趟,因為很困難,如果可以去拍它多好,長江本身的神祕感與可變性,在我心中覺得是很大的挑戰,至於故事劇本好不好,可以再修正,於是就接拍了。」李屏賓決定接拍一部片的關鍵跟你我想像不一樣,好的劇本、厲害的導演、大牌的燈光師……都不需要,需要的是李屏賓想不想去這個地方。
大師接片太隨性,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某次李屏賓想幫助一位新疆的導演,開拍前才看到劇本,竟然像 80 年代的香港喜劇,他只好跟導演說自己不行。「2005 年我在北京拍徐靜蕾導演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有另一組人守在酒店外等我,希望找我去西藏的可可西里無人區兩個月,拍一個探險的故事,我心想這個地區應該很迷人,於是答應接拍,沒想到兩個月天天住帳篷,晚上水結凍,方圓幾百公里都沒有人,苦得要死,但我後來覺得很有意思。那裏的人與山顏色都一個樣,沒有什麼風景特別困難拍攝,但後來我想辦法讓呈現出來的影像豐富飽滿……這是跟侯孝賢導演一起工作磨出來的精神,我們拍片時總說,天天是好天,片片是好片。」
電影《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改編自奧地利猶太裔作家史蒂芬·茨威格早期的短篇小說,訴說著一個女子一生的癡心愛戀。
李屏賓幽默表示,每個導演找他拍片都是有目的,最好能把水拍成可樂,或是拍成香檳更好,拍出好畫面是一種追求,他從不會劃地自限,「我很在乎被框住,總是不斷回頭看自己有沒有被限制,電影沒有基本法,沒有一定指規,沒有一定方式,怎麼樣走自己的路最重要。」他說台灣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大家都不敢走自己的路,他鼓勵大家不要在標準的邊緣遊蕩,不要害怕風險性的跳躍,如果只是默守成規,那就要看運氣了。
談攝影 用破的方式找色調
《刺客聶隱娘》由侯孝賢執導的武俠電影,李屏賓攝影。入選第 68 屆坎城影展主競賽片,獲得金馬獎 11項 大獎提名,最後拿下五項。
自年輕時期就大量看西片,研究國外電影中的飽滿色彩,李屏賓常思考,為什麼我們國片顏色單調?如果沒有美術預算、沒有厲害的燈光師,這些色彩攝影師能不能給呢?「於是我就自己給,用我攝影器材的濾鏡、色溫…….我自己給顏色,這麼多年來都是這樣子,我就無中生有,就如你們看到《刺客聶隱娘》中的色彩,很多時候是我用光色給的,攝影師要為影片尋找新的色調,我用的是一個『破』的方式」。
「破」的方式就是打破傳統。李屏賓攝影時不會被天氣限制,跟歐美導演合作時,拍攝計畫不會因天候狀況中斷,遇到大雨天,就用棚板擋住雨之後繼續拍出晴天的光線。多年來他突破傳統攝影對於光影的想像,自己摸索出將不同顏色濾鏡交叉使用,新嘗試也許有風險,但這些也是他做為技術人員最快樂的地方,「硬體的東西通常學兩個星期就會了,應該將力氣放在創作上,超越別人,我常說攝影師要像個魔術師,要無中生有打破傳統,不能只要求美術、燈光都要配合你」。
甫獲柏林影展肯定,李屏賓沒有特別興奮,他只想追求工作上的快樂,「去年到西藏、新疆、青海交界處的超級荒原羌塘拍攝了一位探險家的電影《七十七天》,拍攝過程非常痛苦,導演前陣子在洛杉磯剪片,打電話來說有幾位獨立製片看到沒調光前的片花非常喜歡,覺得顏色非常好,也許這就是我近期開心的事吧」。
李屏賓表示,電影《七十七天》,拍攝過程非常痛苦,這是一部以探險作家楊柳松,以 77 天穿越羌塘無人區為故事基底的作品。
下一屆 還要當主席嗎?
台北電影節主席是兩年一任,經常得出國工作的李屏賓是否續任下一屆主席?對此,李屏賓口氣不是很篤定,「謝謝你們問這問題。這當然要看文化局的安排,我本來想我只是一個過渡時期人物,如果下屆有更合適的人選當然更好,但通常一任兩期,所以我也不合適說我要不要接。」在與公部門打交道這件事情上,李屏賓其實既謹慎且務實,他不希望自己是另類,更想把焦點拉回到影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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