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泛科幻獎》由泛科知識主辦、策劃，自2018年4月開始徵件，至2018年8月截稿，競賽共分為「短篇小說」以及「中短篇小說」兩組，共有398件作品角逐本屆競賽。經過初審、複審以及決審等個階段評選，本作品獲選為短篇二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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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琪穿梭在市場熙攘的人群之間，動作輕柔，旁人只覺得一陣微風輕拂自己的肩頭。她往自己熟悉的肉販過去，顧攤的阿婆看到芳琪過來，大老遠就開始招呼她，好不熱情。
「妹妹，今天要吃什麼？」
「阿婆， 5 隻雞翅。」芳琪回她一抹淺淺的微笑。
「睿睿沒有來喔？很久沒看到他了。」
「煮他愛吃的菜當作驚喜，所以先來買菜，買完就去接他。」
「真好，要不要再帶個雞腿加菜？都是今天現宰的。」
「不用了，買了鮭魚，還有菠菜。」芳琪舉起手上的環保袋。
「來， 150 塊。」阿婆把裝著雞翅的袋子遞給芳琪，聲音突然變小。「多送妳一隻。」
「謝謝。」
離開了市場，芳琪坐上公車，看著窗外奔馳的汽車為了搶過黃燈而加速，另一邊有個行人也等不及，小跑步衝了出來，頓時響起一聲刺耳的煞車聲，嚇壞那個行人，讓他跌了好大一跤。司機搖下車窗大聲咆哮，行人不斷鞠躬道歉，趕緊撿拾從公事包裡散落的資料，又不小心滑了一下，手上才剛整理好的資料又掉出去。
如此忙碌的步調在她眼裡卻十分緩慢。
下了車，芳琪彎進幼稚園的巷子，大老遠就看見睿睿坐在門口的階梯，把玩手上的機器人玩具。
「睿睿，回家囉！」睿睿抬起頭，面無表情。
原本在打掃幼稚園教室的老師聽到聲音，走出來跟芳琪打招呼。
「下禮拜我們有一個表演會，睿睿也會……」老師話還沒說完，睿睿突然站起身，自顧自地走了。
「睿睿等一下。」
「不是說要回家？」睿睿連頭也沒回。
「沒關係，我再把細節傳給妳。」
「謝謝。」
回到家，睿睿一溜煙躲進房間。芳琪本來要跟他說話，但是他大力關上門，發出碰的一聲，只好作罷，走進廚房做菜。
「我回來了。」一個全身沾滿油污的男人一打開門，迷迭香的香氣一股腦灌進他的鼻腔，滿足感一躍而上，瞬間瓦解肩頭上的疲憊。
「太香了吧！」男人站到芳琪旁邊，迫不及待想瞧瞧是什麼料理。
「奶油鮭魚佐波菜泥，還有睿睿最愛吃的照燒雞翅。」芳琪的視線沒有離開鍋子。「你要先去洗澡嗎？」
房間的門突然打開，睿睿一聽到爸爸的聲音興奮地跑過去抱住他。
「爸爸很髒欸。」
「才不會！」
「那我們一起洗澡澡，洗完再來吃飯。」爸爸抱起睿睿進了浴室，父子倆就在浴室裡嬉鬧，有說有笑。
芳琪把剛煮好的菜盛盤，擺到餐桌上，等他們洗完澡出來就能馬上享用美味的餐點。
「下禮拜五睿睿要演戲，是主角。」芳琪對著狼吞虎嚥的爸爸轉達老師的訊息。
「睿睿真棒！」爸爸摸摸他的頭。
「爸爸腰來看窩。」睿睿努力啃咬雞翅，讓他話講得不清楚。
「家長可以參加。」芳琪補充。
「可是爸爸要上班，那天有很重要的會議要開。」睿睿可愛的臉色沉了下來，不發一語。
「媽媽可以陪你去呀。」爸爸看著芳琪，芳琪點點頭：「我可以去。」
「她才不是我的媽媽！」睿睿丟下還沒吃完的雞翅，跑回房間。
「睿睿！」爸爸叫不住他，一臉難過。他對著芳琪說了聲抱歉，芳琪的手輕輕搭著他的肩：「沒關係。」
芳琪身體靠在門邊，看著爸爸安撫捲縮在床上的睿睿，直到他抱著心愛的機器人玩具進入夢鄉之後，才把餐桌上的碗盤端去廚房清洗。她脫掉圍裙，把濕溽的手擦乾，回到臥房，爸爸蹲坐在床邊，看著手機流淚。
她爬上床，坐到他的後面，輕柔地按摩他的肩膀。
一歲半的睿睿正盯著鏡子裡的「陌生人」瞧，睿睿對著他揮手，陌生人也對著睿睿揮手，睿睿回過頭，一臉呆滯。
「那個是你啊，小可愛！」聲音出自錄這段影片的女人，她的身影因為鏡子的反射，一起錄了進去。她紮著馬尾，身穿運動背心，小麥色的手臂結實卻不過度的肌肉線條，腰線向下延伸至臀部呈現完美的 S 形，是會羨煞一堆男女的身材。
睿睿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雙手用力拍打另一個睿睿，還發出開心的呀呀聲。
鏡子裡的人看著睿睿，笑容綻放，讓原本標緻的臉蛋更加漂亮。
「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爸爸擦拭眼角。「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他接受？」
「他需要時間，你也是。」
影片又跳到下一段。
女人的朋友們帶著各自的小孩來家裡玩，幾個孩子在一起嬉鬧，這時的睿睿看起來三、四歲了。
「睿睿，要不要把玩具拿出來跟大家一起玩？」
睿睿跑去房間把玩具都拿了出來，但是卻自己玩起來。其他孩子想跟他一起玩，拿了他的小機器人，睿睿卻把它搶回來緊緊抱在胸口，還不小心撞倒另一個女孩。
「不要！」
「睿睿，不可以這樣。」女人的語氣凝重。
「不要！這是我的！」睿睿大吼，拖著他的玩具箱到角落。
「我想她。」
「我知道。」芳琪的手撫摸他的胸膛，然後一路往下滑去，他發出一聲悶哼，略帶抗拒。芳琪牽著他的手，引領他來到床上。
「你需要一點慰藉。」語畢，她把頭埋進他的雙腿之間。
＊＊＊
週末，芳琪帶著睿睿一起去市場，他心不甘情不願。芳琪伸出手要簽他，卻被他甩開。
今天的市場依舊人聲鼎沸，但是氣氛卻不太一樣，許多不認識的人盯著她瞧，不時互相竊竊私語。平時熟識的攤販看到她紛紛避開視線，有些甚至裝作不認識她，除了賣雞肉的阿婆。她在遠方比著手勢，表情僵硬。芳琪越往她走去，她越是慌張。
「阿婆，怎麼了。」
「妳趕快走，這邊的人不歡迎妳。」阿婆用氣音說話。
「為什麼？」
「說什麼妳不是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阿婆東張西望，深怕有人靠過來。「我是聽不懂啦，但是我知道妳是好人。」
這時有個渾身酒氣的男子經過，走路踉踉蹌蹌，他對著芳琪吹了聲口哨。「妳……不是電視上那個機器人嗎？很漂亮欸。」
芳琪不想理會他，拉著睿睿離開市場，她們才剛走出市場又被一群穿著紅背心的人擋了下來，是顧家盟。
「機器人當什麼媽媽？妳連人都不是，還會教小孩嗎？」領頭的捲髮阿姨站到芳琪面前，死盯著她看，表情十分不屑。
「我只是幫忙他的父親照顧他而已。」
「是嗎？我看他是製造妳來當他的自慰器吧！」阿姨握起拳頭，在芳琪的面前快速晃動。
「早就說過不可以讓同性結婚，老天喔，現在是準備連物品都可以了是不是？」其他成員在一旁妳一言我一句，鼓譟附和。
「弟弟過來這邊，跟它在一起會學壞。」有人試圖把睿睿拉走，芳琪把他擋在身後。
一顆雞蛋突然砸在芳琪的臉上，頓時掌聲響起。這行為引發漣漪，更多的雞蛋飛了過來，他們就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於找到出口，一口氣宣洩出來，情況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芳琪轉身抱住睿睿，全都擋了下來，睿睿一點蛋液都沒有沾到。
但是外頭不知道是誰搬來一塊紅磚頭，從另一個方向往人群裡砸，不巧直接往睿睿的後腦勺飛去。芳琪看準時機，用手把它打碎，劃破了自己的手腕，露出裡頭的密密麻麻的電子元件。沒有任何一滴血流出來。
芳琪轉過頭把周圍掃視了一圈，表情兇惡，每一個跟她對到眼的人都感到一股寒顫，現場突然一片寂靜。
「夭壽喔，有小孩妳們還這樣，會不會太超過！」雞肉販阿婆帶著兩個警察匆忙從遠處趕來，顧家盟見狀全都鳥獸散。
芳琪的表情轉回微笑，拍著睿睿的背：「沒事了。」
＊＊＊
「在這邊等我。」爸爸走進一間氣派寬敞的辦公室，坐在桌子後面的男子一看到他，本來很開心要迎接他的好朋友，但是爸爸卻直接把手上一大疊信封甩在桌上。
「這是什麼？」
「你自己看。」他打開最上面那件，上頭用紅色的顏料寫著斗大的去死兩個字。他越往下翻，用詞就越來越難聽。
「我承認我沒有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情。」他抓著眉頭，一臉苦惱的樣子。
「為什麼自己開記者會宣布？」
「她很完美，絕對可以量產上市了，你看她甚至沒讓孩子受到一丁點傷害。」
「去你的，我說過我需要更多時間測試。」
「更多時間？」男子的口氣強硬起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已經給了你多少時間、多少錢？聽著，這不只是幾億的商機，這是全新的心理治療模式，我講得是有多少人能因為你的發明獲得拯救。」
「我沒你這麼大愛，我單純只是為了睿睿才發明她的，那是我的專利，你沒資格對她做任何安排。」
「為了孩子？聽你在鬼扯，看看你把她造成什麼樣子，別再騙自己了！」
芳琪與睿睿坐在外頭的沙發上，裡頭的爭吵聲聽得一清二楚。芳琪問睿睿要不要吃點東西，他點點頭。於是芳琪走去旁邊那台零食販賣機，投了一包睿睿最喜歡吃的巧克力餅乾。
「會不會痛？」睿睿接下餅乾，視線停留在芳琪手腕上敞開的傷口。
「不會。」她搖搖頭。「睿睿比較勇敢，都沒有哭，很棒。」睿睿笑了一下。
她知道他其實嚇壞了。
爸爸怒氣沖沖地走出來，大力關上門，口中念念有詞。
「回家吧。」
「妳從今天開始都不准再出門了。」
「表演會怎麼辦？」睿睿本來準備要開口發問，但是芳琪搶先他一步。
爸爸沉默不語。
接下來這幾天，芳琪只能在門口目送他們出去，然後做些打掃、洗衣等家庭雜事。但是這些事情她做得很快，也不能出門採買，剩下來的時間她會坐在沙發上觀看電視節目，尤其是各家的談話性節目，看著名嘴們用各種不理性的言論討論機器人到底能不能算是人，或是能不能當一個母親。
她會觀看這些節目，是因為在看的當下會湧現出一種「感覺」，跟之前在市場的時候很類似，這種感覺會阻礙她的邏輯中樞，影響她的判斷與行為。她無法理解，也不應該會有「感覺」。
她關掉電視，回到她的寢室的鏡子前面。以前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只會不斷分析環境，但是現在卻多了點什麼。到底是什麼？
表演會的前一天晚上，睿睿走進書房，爸爸正在準備隔天開會的資料。他走到爸爸旁邊，小聲地問：「你會來學校嗎？」
「爸爸說過沒辦法，要開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爸爸因為會議的事情焦頭爛額，口氣煩躁。
「那她可以去嗎？」
「不行，這個我也說過了。」
「妳說妳可以去的。」睿睿看著跟進書房裡的芳琪，她也看著他。
「我可以去。」
「不行就是不行，而且那群人明天會上街抗議，誰知道他們又會幹出什麼事。」
「拜託！」睿睿苦苦哀求。
「我可以去。」
「妳是應聲蟲嗎？他說什麼妳通通說好啊？」
「你當初的設定要我以睿睿為優先，我以為你也是。」
「夠了！」爸爸突然捶了桌子，把睿睿嚇哭。「進入休眠模式。」
芳琪變成一尊雕像一樣站在那毫無反應。隔天早上要出門之前，不管睿睿怎麼拉，依舊紋風不動。爸爸推他到門口，他還想回去。
「我要帶我的機器人。」
「不行！」
＊＊＊
一歲半的睿睿正盯著鏡子裡的「陌生人」瞧，睿睿對著他揮手，陌生人也對著睿睿揮手，睿睿回過頭，一臉呆滯。
「那個是你啊，小可愛！」
睿睿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雙手用力拍打另一個睿睿，還發出開心的呀呀聲。
鏡子裡的人看著睿睿，笑容綻放，讓原本標緻的臉蛋更加漂亮。
她看著影像中的女人，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這是我嗎？
女人的朋友們帶著各自的小孩來家裡玩，幾個孩子在一起嬉鬧，這時的睿睿看起來三、四歲了。
「睿睿，要不要把玩具拿出來跟大家一起玩？」
睿睿跑去房間把玩具都拿了出來，但是卻自己玩起來。其他孩子想跟他一起玩，拿了他的小機器人，睿睿卻把它搶回來緊緊抱在胸口，還不小心撞倒另一個女孩。
「不要！」
「睿睿，不可以這樣。」女人的語氣凝重。
「不要！這是我的！」睿睿大吼，拖著他的玩具箱到角落。
我的？
「那個是你啊，小可愛！」
睿睿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雙手用力拍打另一個睿睿，還發出開心的呀呀聲。
上一個畫面又再次撥放。
我的孩子？
＊＊＊
芳琪驚醒，有人解除了待機模式，是誰？她把家裡掃描了一遍，卻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影。現在的優先事項不是這個，她轉過頭盯著廚房，好像可以直接看見同方向的幼稚園一樣。她看到地上的機器人玩具，撿了起來，走出大門。
芳琪奔馳在大街上，完全不理會旁人，她彎進幼稚園所在的巷子，睿睿就在眼前了。但是她的左腳突然失去控制，踉蹌跌倒在地，她往回看，有一個蒙面的男子拿著鋁棒打斷她的腳。
「看吧，我叫說她會出現在這裡。」顧家盟的人在這裡守株待兔。
她被人群團團圍繞，眾人的高亢謾罵聲不斷刺激她的聽覺元件。
「妳不會教小孩！」
「妳只是一個會走路的飛機杯！」
大量電子雜訊干擾她的邏輯中樞，又是那股奇怪的感覺。
「妳不是人，不會懂愛！」一位阿姨臉冒青筋，指著芳琪大罵。
「你們造了我，如同上帝造了人。你們能愛上帝，為何我不能愛人？」芳琪瞪著那位阿姨，讓她嚇到身體抖了一下。
「什……麼？」
「不要跟她客氣了啦！」>蒙面男子瞄準他的頭部，舉起手中的鋁棒。
「睿睿回來！」幼稚園老師的聲音顫抖。
睿睿突然衝了出來，他緊緊抱住芳琪，用他小小的身軀護著她。蒙面男子反應不及，停不下來，心裡咒罵了一聲髒話。
這時，爸爸跑過來撲倒蒙面男子，把自己的拳頭和他的臉都打到流血。
這是芳琪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畫面。
＊＊＊
她漂浮在一個空間，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她呼叫全身上下的感測器，完全沒有回應。有一種感覺從她的深處湧現，一種熱熱酸酸的感覺，她流下淚來，然後嚎啕大哭，像個嬰兒。這時爸爸出現在她面前。
「我怎麼了？」
「嗯？」
「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它讓我失去理智，也讓我想哭，我無法理解。」
「那是恐懼，還有衍伸出來的憤怒。」
「恐懼？我不可能理解人類的情緒。」
「我帶妳回來之後進行了系統診斷，發現妳的邏輯中樞重新劃分人工神經元的結構，修改演算法，建立一個新的中樞，專門用來處理情緒相關的資訊。」他停頓了一下。「妳創造了自己的杏仁核。它掌管恐懼、緊張的情緒，然後讓妳做出相對應的行為。」
「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但妳就是做到了。如果妳可以理解人類的情緒，妳就不再只是一個設定來模擬我老婆的人工智慧，而是一個具有自我的個體，妳就是妳。」
「我……就是我。」她開始回想這一連串發生的事情。「是我自己解除待機模式的。」
「抱歉。」他語帶哽咽。「去公司的路上思考了妳說的話，妳說的對，我沒有把睿睿放在第一順位。我以為他太小不能理解為什麼媽媽再也不會醒來，他會放不下她，所以才做了一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妳，但其實最放不下她的還是我。」
「沒關係。」她對著他微笑。「你最後有掉頭。」
「我幫妳做了一個新的機體，睿睿很希望妳能回去陪他。不過既然妳已經出現自我，我沒資格再命令妳了，回去之後妳有權力決定妳今後要做什麼。」
「睿睿還想要我嗎？」
「我也很希望妳能回來陪我們。」他抿著嘴，有些彆扭。
她感到一股熱流湧出，牽起他的手：「把我安裝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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