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趕在最後一日看完數位版重現的黑澤明《大鏢客》和《七武士》(這次影展共十部片,分五周播放,後面還有八部)。它們是需要一看再看的片子嗎?不一定,其實我在電腦和電視上放碟各自都已看過兩次,但坐進電影院才清楚體會,某些電影的確是為了照顧這種量體的螢幕而製作的,特別在沒有彩色沒有特效的情況下,處處都可說是真劍勝負。例如《大鏢客》裡三船敏郎有一段瞳孔從昏散、進光、放大、醒覺、凝結、而後精光迸射如箭的過程,重量控制剛剛好,若在小尺寸上看,效果必然差了一步(甚至許多步);若讓戲的筆觸再誇張,那又會顯得油。
或例如《七武士》的雨中決戰場面,若單論數字,來犯土匪不到四十人,農民反抗者亦僅數十,武士七名⋯⋯仔細想想這人數連富士康的一條流水線都填不滿是否?然而在大螢幕上不見支絀,從容飽滿,實不遜今代所製作各種豪猛戰爭場面。當時這是劃時代而預算破格的大製作,但如果它是一場只玩技術的戲。或者是只玩技術的電影,今日的觀眾恐怕只會覺得它「笨拙可愛」,卻不可能在六十年後依然震動於它意境之孤絕、精神之壯烈。
在影廳黑暗的屏檔中,明知放眼都是假事,仍難免被騙了一下真心。這就是電影。因此若是只長技術不長情懷的作品,大概也像只長個子而不長心眼的人,或許憨傻可愛,但也就是憨傻可愛。
倒是馬拉松連看五小時後,出來才想起,已不知有多久不曾完整五個小時過去只專心做一件事了。之前有人問我不工作時候都在幹嘛,細想一想才發現,若不工作或不刷龍族拼圖(歡迎各位加我謝謝),我還是會讀點書。有時不為內容,只是刻意轉速調慢,把精神的韁拉一拉。我又因討厭人群而儘量避免出門看電影,但漸漸覺得電影院其實和讀書一樣,現在最大效果已不是往外與世界的連結,反而是往內對自己的克制平抑。不開手機不能檢查筆電也不便時時跑廁所翻冰箱。也因此這次看了才想通為什麼《七武士》裡三船敏郎的角色被認為是主角(或者勝四郎與男裝農家女的戀情之所以懵懵懂懂,半推半就,根本不是因為他生嫩,而是因為他其實戀慕的是劍客久藏吧⋯⋯)
《七武士》在明面寫的是哀憫,例如「農民的天份就是恐懼」、「就算土匪沒來,還是得餵飽武士」,農民「與平」客舍撿米一幕,不帶人臉與表情,但鏡頭前落地的每一粒白米都是拾不完的眼淚。也捨不得吞。白米是餽贈武士的資糧,他們自己吃的是糠。而暗面寫的是時代與時機負人(落魄武士)在先,人尚且要為時代償債在後的嚴酷故事。化身成人當然有各種悲哀,但「生不逢時」這已經用舊的四字實在為最,一個人的天性與才長不被時代需要時,時代絕不可能為你開恩,如何努力,終歸徒勞。在發明時光機器之前,唯有棄材的悲劇能徹底取消任何人力與反抗的效用。片子最後,惡戰終休,農村依舊回到季節裡,行若無事地擊歌插秧--不插秧是不行的,否則沒有飯吃。因此沒有什麼比農民更貼近、更宜於象徵「時」(時間、時機、時序)的角色了,他們身上綁定的週而復始的節奏,亦是「時」的剛刻。電影最後一句台詞很有名:「這場戰爭真正的贏家是農民,不是武士。」其實,「農民」同樣是這句台詞的明面,真正說起來,所有戰爭的贏家,都只會是時間與時機(以及被他們眷顧的一方),人的勝利經常最多也只是勉力留下的意志的姿勢,像《七武士》終幕那四座土墳,與上面插著的刀。
所以我喜歡看同樣演員在不同片子裡的前世今生。他們在戲中的生永遠逢時。三船敏郎跟黑澤明的遇合終究是一期一會,他也只有在黑澤明的電影裡是「那個」三船敏郎(黑澤明力保三船進東寶的典故大家也都知道);《大鏢客》的仲代達矢,與小林正樹《切腹》裡的仲代達矢,上映時間只差一年,卻簡直不知是經過多少輪迴的後身。或者單說《大鏢客》與《七武士》的加東大介也好,在後者他端重而清和,在前者卻又粗又濁真是豬一樣。名為「亥之助」實在幽默得要死。現實生活中,加東大介的兒子(加藤晴之)後來娶了黑澤明的女兒,但生下長子後旋即離婚,加藤晴之曾是Sony的工業設計師,現在則是蕎麥麵職人⋯⋯真是誰說人生不如戲誰就是傻子。
總之,這些舊片能重回大螢幕,實在是佛心來著。就像我之前終於在電影院看了《教父》第一集,透過戲院的音響才發現開場時那隻貓竟一直在打著呼嚕。先前我們的作者cello寫了一篇文章,裡面有這麼一句:「創新當然是我們這個行業每天都要努力的事情,但懷舊也是很大的市場。」又有朋友說:「我們這一輩是在電影院看《刺激一九九五》《重慶森林》《赤裸羔羊》《倩女幽魂》《唐伯虎點秋香》《人肉叉燒包》《青少年哪吒》,也是一種福分了。」其實真是如此。當然每代人都有各種沒趕上的好東西,實在太多,但今日各種技術上太空,要回頭複製那些經驗亦不難。想想,這也算是我們的「生之逢時」了。(畢竟要在大螢幕看三船敏郎的裸臀,並不是天天有機會的。)
(娛樂重擊副總編輯/黃麗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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