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犯罪》:如果大衛柯能堡拍《絕美之城》⋯⋯【擊客來評】

0

文 / 傅威

我一直很期待《未來犯罪》,因為演員(我愛蕾雅瑟杜)當然也因為柯能堡:在《超速性追緝》裡體驗到那近乎完美的異色感——那種將遍佈其中的非日常要素,藉前所未有的理性來收束,進而達成的某種昇華快感——讓我一直以來都對柯能堡有著無盡的崇拜。

不過肉體恐懼 (body horror) 這種類型片畢竟散發著不友善的氛圍,我始終找不到觀影搭檔。直到全台灣剩下南港還有不知道哪邊沒下片,才終於有人願意陪我一起去看。

但還有另外一個不過:不過,《未來犯罪》或許肉體卻一點都不恐懼;更準確一點來說,肉體恐懼可能只是形式上的選擇,就實際主題而言,它似乎和《絕美之城》甚至是《八又二分之一》這類的電影更像。

§

沒有恐懼意圖的肉體恐懼

風格上,這部片當然有肉體恐懼的成分,視覺上的獵奇有它一定的重量。但嚴格來說,這部片絲毫沒有予人不安的意圖。不安 (uncanny) 往往萌生自非日常要素和日常要素間反常但有機的嵌合體(活起來的屍體大剌剌地出現在市街,肯定比他們在一個與我們無關的世界活動要來得恐怖多了)。但《未來犯罪》中卻缺乏這種脈絡斷裂而至的不安感,無論在敘事或畫面呈現上,肉體的變化都只是一種「這就只是這樣」的輕描淡寫。

或許可以說,背景故事的建立(像是明確告訴你不會痛的開腸剖肚),就已經大幅吸收掉可能有的不安感,讓它變成平實的科幻類型。隨著情節推展,也絲毫沒有其餘預期外的不安要素,甚至身體解剖本身也大都是點到為止,可以說僅僅是帶有肉體色彩的科幻電影會有的一切發展。

「這部片當然足夠嚴肅、嚴謹也精彩,讓它能做為藝術片逐鹿坎城;但它也同時備足商業片該有的牛肉跟身體裸露。少有影人能兼顧二者,柯能堡卻依然做得十分得當」《Deadline新聞》的影評這樣評論這部片,如果將肉體恐懼理解為一分藝術元素,也就可以說它在此兼顧了藝術的反面:觀眾接受度。也的確,將朝向四面八方前進、可說截然不同的多元風格,如此有機地整合在同一部電影中,一向是柯能堡的強項。質言之,肉體恐懼可以是行進中的風格要素之一但不是唯一,也不必然得是電影作為整體所道出的主軸。

如果反正我很閒有大衛柯能堡的預算⋯⋯

但另一方面,這樣的有機整合,卻在此有著不同的面貌。在《超速性追緝》裡,那沒有一絲的玩味,所有的非日常要素都被嚴肅且嚴謹地呈現;但這部片卻不斷要求觀眾抽離:在背景故事建立後,迎面而來的是一股犬儒的氣息——或簡單來說,是一種後設感。從生型公司來的兩位「器材控」技工,到克莉絲汀史都華完美演出的書呆子搭訕 (The best pick-up lines you never heard),那種「刻意的尷尬感」都令人更加著眼於這些角色、這些演出背後的引申意涵,而抽離他們及身的劇情脈絡。

第一個令我和夥伴真正大笑出聲的橋段,是雙人組在片中的第一次現場表演。鏡頭首先帶到了觀眾們手上拿著的入時(但在近未來還入時嗎?)底片相機,或是一些略顯誇張的八釐米攝影機,那種毋須多想的潮青印象,著實令人捧腹。「如果你說第一幕中有把槍掛在牆上,那麼在第二幕或者第三幕中這把槍必須發射」像契柯夫說的一樣,我很難相信這些元素不過是湊巧出現在這兒。

那種「刻意的尷尬感」或是刻意的造作感,是反正我很閒的。說真的,如果給反正我很閒足夠的經費,他們或許也會雜揉這些要素。甚至於,在某些橋段的氛圍,已經真的和反閒比較科幻的幾隻片有點像了。在柯能堡的電影中,偕仿 (parody) 曾出現卻從來沒有那麼顯著過。如同前面提到的,他總是運用各種風格做出很棒的自然整合,但這部片卻第一次出現了這麼顯著的「惡趣味」。蕾雅瑟杜做了臉部手術後,含情脈脈、像是剛做完頭髮的易感少女那般看著主角,或許是第二個值得開懷大笑的片段。

犬儒感、抽離感、後設感

觀影當下的那種抽離感,多半是為了避免觀眾沈浸式地陷入劇情而做出的安排,使他們可以但不全然陷於純然的感性審美當中,而是智性地享受四散其中的各種要素。為什麼拿反正我很閒來比擬?因為他們所做的,就是機伶地放大誇張化各種意識形態或審美觀(大多數時候這兩者中間可以放上等號),讓它們在影像構成的後設場域裡交火。我們在這邊看到的是類似的發生。

不過也有鑑於此,當克莉絲汀史都華說出 “The surgery is sex, isn’t it?” 的時候,與其說這樣的文字內容就是導演所想傳達的正論 (thesis),不如說那樣的書呆子式藝術迷發言本身,才是那個場景中更具顯著性的存在。而在電視螢幕上的顯眼標語 “Body is the reality.” 也一樣,大家不用太快將所有言論塞進導演口中;反之,在進行過程中,這都還只是導演在羅列審美的不同可能性。

也可以說,“Surgery is the new sex.” 或許確實是柯能堡體會到的新感性,但不必然得是導演本人的正論,或說最後的結論,他只不過是如實地在此將其呈現罷了。所有的評論都還應該先置入括弧中審視,直至電影最後我們才能藉不同論述間的相對關係,帶出導演本人意欲傳達的正論。

藝術感受性的漫遊者與創作瓶頸

在如此多元的娛樂性中,柯能堡其實已經切實地帶出了本片的主題:藝術的基進跨越與遲疑。與其說男主角最初就已經是一位真正基進改革的鼓吹者(切除新器官當然是保守的,不過是撿拾新感性的殘羹冷炙來利用罷了),不如說他就像《八又二分之一》和《絕美之城》一樣,正躊躇於一個思想重複或差異的關口 (writer’s block),徘徊已久卻還下定不了決心。

改變視角觀看,可以發現在電影中發生的故事,其實更是主角在藝術世界中的漫遊 (flâneur)。片中有許多事情、事件在發生(成為雙面間諜當然也是),彼此並不一定要有連續性的劇情關聯,這些「反正我很閒」式的事件或勸誘,讓主角經歷其中、辯證其中,嘗試破譯己身的當下困頓。

在後半部,我們會意識到主角事實上在面對的,是一種對新感性的辨認,以及接受與否的猶豫。他的痛苦是貫穿本片的動機,我們幾乎可以想像他在最開始的時間點,就已經意識到穿越的可能性(前衛異端),卻依然受保守的困局所囚(傳統格律)。他在遊歷間,辨認出了許多缺乏基進性的嘗試,也試圖辨識自身掙扎的因由:耳朵舞男在預告片中看起來很可怕、很肉體恐懼,但在本片的脈絡下看來,只讓人覺得這傢伙太可憐、太二流了吧⋯⋯。

在一則訪談中,柯能堡被問及劇中藝術家是否帶有科技悲觀主義時,他這樣回答:「或許我自己真的帶有那麼點犬儒意味,但他們肯定不是。如果他們是犬儒的,他們不會有心理去完成他們的那些藝術投入。」確實,這部電影飄散著濃烈的犬儒氛圍,導演確實輕蔑地搬演那些反閒式的事件,但活躍其中的英雄卻是一個在如今(或未來)的後現代感性中,不願放棄且成功跨越的角色。

回過頭來,如果這麼說,反正我很閒大概也就不是一個恰當的比擬對象了。因為他們是純然犬儒的,但柯能堡的不同之處在於,他依然為故事賦予了一個勇於改變與突破的英雄。在最後,他像其它這些電影的主角一樣,選擇離開在重複夢境中的自溺漫遊,並與物質真實 (the Real) 和解。

代結語:柯能堡的保守性?

在訪談中柯能堡提到,這部劇本其實已經被打入冷宮很多年了,是他的製片搭檔說服他,告訴他這樣的劇情相當符合某種當代意象,他才決定投入拍攝。確實,肉體恐懼,及其所連結到劇情中的環境議題,才更是真正屬於商業考量(對市場 [人類社會的同義詞] 現況的回應),是會由製片腦所提出的選擇。但除此之外,本片也有許多不那麼當代的懸而未解之處。

除了與犬儒的對話以外,和《八又二分之一》、《絕美之城》相似的點也在於,他們的主人翁都是異性戀男性(這部片的主角起碼看來是heteroflexible)的某種大創作明星。在片中,主角也甚少有跨越傳統性別藩籬的表現。當然,畢竟「手術是新的性」,但絲毫沒有回應多元性別的當代場景,這樣的選擇也令人好奇。(當然,在性關係有流動性的假設下,它作為生活風格當然可能在不同的假想時代裡有不同的流行)

其實,不同於大眾的理解,柯能堡時常呈現其保守的一面。蔡明亮曾經說過,自己是以電影的形式來創作藝術。但另一廂的柯能堡,卻似乎一直都只是純粹的電影創作者(拍片仔?),對比加諸於他的評論來看,他其實是過分保守的。無論關於形式或內容,他總是尊重所有的電影製作邏輯,甚至他的所有電影也差不多都有他們該有的起承轉合(無論有多少出人意表之處),但也因此他總是兼顧商業與藝術邏輯。當然,這也回應到了前面的肉體恐懼討論,他對肉體恐懼的處理不僅是兼顧二者的,同時也是處處尊重電影格律的。

無論如何,這確實也是柯能堡令人喜愛的原因,他讓你可以花少少的錢就看到一部藝術爽片,這是爽片但你也可以放心跟朋友吹噓說今天這部片算是arthouse film。又確實就像最開始提到的,我超愛蕾雅瑟杜,我想大家都愛——在充斥著中年大叔的Yahoo電影評論區裡,有一位網友這樣評論本片:「實在是蠻特別的一部片,雖然有表達一些深刻的後現代主義行為藝術思想,然而個人認為007女主的裸露為最大的亮點…!」的確是十分公允的看法。

重擊有 Podcast 囉!歡迎到各大平台搜尋「娛樂重擊」並訂閱



Share.

關於作者

娛樂重擊希望能透過網路社群的力量,為台灣影視音產業找到突破點,恢復相關議題該有的注目程度。本帳號將會代表娛樂重擊編輯部,以及發表各方投稿,針對影視音產業提出心得與建議,也歡迎與我們聯繫。

訂閱
最新訊息
網站更新隱私權聲明
本網站使用 cookie 及其他相關技術分析以確保使用者獲得最佳體驗,通過我們的網站,您確認並同意本網站的隱私權政策更新,了解最新隱私權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