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白色緞帶》、《愛‧慕》,三年內接連奪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歐洲電影獎以及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的奧地利導演麥克漢內克,是當代最重要的電影導演之一。 名作尚有《班尼的錄影帶》、《大快人心》、《隱藏攝影機》以及《鋼琴教師》。
以下是法國《Positif》雜誌編輯與漢內克的對談,談童年、青少年、叛逆、創作啓蒙、談他覺得最恐怖的電影、談他看了被嚇哭的電影⋯⋯一步一步,他就這樣變成了今日的大導演漢內克。
問:您經常說,傳記不能解釋作品?
是的,因為我們把電影的問題意識和導演生平扯上關係,這侷限了問題的範圍。我一直都想直接在作品裡探問、對質,而非到別處去尋找解釋。這就是為什麼我拒絕回答與生平相關的問題。沒有比聽到像「電影拍得如此陰暗的漢內克,是怎樣的怪人?」這種問題更讓我惱火了。我覺得這很蠢,也不想展開這類錯誤的辯論。
問: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會問您關於青少年時期的問題。
所有人都會失望的,因為我沒有一個悲慘的童年。我是個很正常的人。也許難以相信,但是真的。
問:您的父親是劇場導演和演員,母親則是演員。沉浸在藝術環境裡,應該對您有所影響?
其實沒有,因為我不是父母親帶大的。我在阿姨家長大,在鄉下的一大片農地。那是位於維也納南邊50公里遠的一座小城,叫做維也納新城(Wiener Neustadt),我的電影《旅鼠》的故事就發生在那裡。
問:您是個什麼樣的青少年?您喜歡生活在大自然裡嗎?
家族的地產在鄉下,但我們在城裡也有一棟房子,同樣是在維也納新城,我在那邊長大,因為學校都在那裡。青少年時期我在鄉下感覺很受挫,在那裡沒什麼事好做。但我也從未覺得無聊,我一直在看書、聽音樂。和我那一代人一樣,我沒有電腦、也沒有電視。但是我們會一起做很多事,像是打乒乓球或下棋。
問:您青少年時和電影的關係為何?
我第一次看電影的經驗很恐怖!我外婆和我去看勞倫斯奧利佛(Laurence Olivier)自導自演的《哈姆雷特》(Hamlet),我因為非常害怕而哭得很厲害。為了不打擾其他觀眾,我們只好先離開。當然,我不知道我是真的記得這件事,還是外婆後來跟我說的。在那之後,我看了很多電影,但都不是作者電影(Auteur theory films),因為我們沒有專屬藝術實驗電影的放映廳。我看的都是賣座的德國電影。比較是熱門音樂電影(Schlagerfilme),一種德國的音樂喜劇類型,還有通俗劇。如果有兒童電影就更好了。再後來,為了第一部寬銀幕電影《聖袍千秋》(The Robe),維也納新城蓋了一間新的電影院,我到現在都記得在大銀幕前感受到的震撼。大家為了搶位子還大打出手。我們真正感受到想看電影的欲望。青少年的我只要有點錢,就會上電影院。
問:應該也有很多美國電影?
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的電影一出來,簡直就像一種狂熱的膜拜!葛倫福特(Glenn Ford)的《黑板森林》(The Blackboard Jungle)也一樣,那部電影裡的歌曲〈晝夜搖滾〉(Rock around the Clock)讓我們第一次聽到了搖滾樂。我記得它上映時我的年紀還不夠大。入口處有幾個便衣警察專門檢查那些看來未足齡的人的證件。我們在一旁窺伺警察不在的時機,試著偷溜進去。可是這部電影,我沒成功混進去!我是很久以後才看到的。其實沒有那麼多的美國電影,放映最多的仍是德國電影。
同樣地,我一直到大學才發現有作者電影。除了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電影,因為當時很有名,而且我中學就懂得去欣賞。柏格曼那時可不被認為是菁英的電影導演。他的電影《沉默》(Tystnaden)引起很大的爭議,以至於所有人都想看。那部片之後,我再也沒在維也納的哪家電影院前看過那麼長的人龍。因為票房的成功,柏格曼之後的電影作品我全都看得到,其他像是《處女之泉》(Jungfrukallan)等片也在奧地利廣為上映。
問:您上過戲劇課程嗎?
沒有,從青少年開始,我就很討厭學校的一切形式。我很叛逆。
問:對什麼叛逆?
一切。我討厭一切的事物。我感覺有股難以忍受的壓力逼迫著我。我想要自由!我決定離開維也納新城去當演員。既然我父母親都是演員,那麼我也可以,而且我確信自己有這方面的才華。
一日早晨,我逃學到維也納去參加徵選,我聽人提過萊因哈特戲劇藝術學校(Reinhardt Seminar)。我沒先跟母親說這間學校,而是直接在她面前試演,好讓她評斷我是否有天分。她當然覺得我很棒。於是我更堅信自己會成功。我寫信給學校想要註冊。參加徵選得準備三個文本,我選了一段《哈姆雷特》的獨白,霍夫曼史塔(Hugo von Hofmannsthal)《 凡人》(Jedermann)一劇中的惡魔段落,喜劇成分較重,以及貝多芬的《海利根城遺書》(Heiligenstadter Testament)。我朗讀這段作曲家寫的遺囑時,我母親十分感動。所以我告訴自己,徵選時,我先從惡魔那段開始,因為那段我比較不拿手。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爛透了。可是我想,哈姆雷特那段我會表現得比較好。可是他們不留時間讓我演。第一段表演剛結束,他們就說了聲「好的,謝謝。」離開時,我想著這句話,確定自己表現得不好。想知道結果得等上一整天。總之,他們貼出告示時,我的名字不在上面,我無法相信!我回到家,什麼也沒說。除我母親,我問她為什麼他們不想錄取我。她便去詢問她的同事們,得到的答案是我的發聲有問題。我想,其實就是我表現得太差了,這終結了我的演員事業。後來,因為我無法忍受學校,我決定不再去上課。我之前就已經因為拒絕做作業而重修一門課。
問:您不接受的是權威,還是教材?
全部!我反抗所有的事。
問:這樣的狀態維持了多久?
好一陣子。整個青春期還愈發嚴重。十八歲時,我買了一輛便宜的二手摩托車,所以去考了駕照。時值三月,我決定去法國。我離開時正下著雪,於是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到巴黎!我在一戶非常友善的人家待了三個月:那戶人家的父親曾以戰俘的身分待在奧地利,也曾在我舅舅的農地工作,受到很好的對待。於是,他常帶著家人來探望我舅舅、向他道謝,並建議他,若我想到巴黎去,他可以接待我。
而情況是:他們有七八個小孩,但收入很微薄,住在一間小房子裡。當我到了那裡,他們卻給我單獨一間房,反倒讓自己的孩子全擠在別間,以答謝我舅舅曾為他做的。三個月後,我發現自己沒錢了,就回去了。
問:您白天都做些什麼?
沒做什麼。我借宿在一處大郊區,騎著摩托車到巴黎逛。當我總算回去重啟學業時,學校並沒有太熱情地歡迎我。不過,我阿姨很有交際手腕。她和老師們懇談,告訴他們,必須要瞭解這孩子是多麼敏感。我這才理解,我該重新振作、用功念書,好取得大學會考的資格。而我也這麼做了。
問:所以,這趟巴黎之旅讓您決定用功?
對,多多少少。我心想,我都跑那麼遠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改變。這讓我明白,一切操之在我。
問:通過大學會考後,您就得預想未來、大學科系……
對,我從未度過如此美妙的假期!我選了哲學系。
問:您念到大學哪一階段?
一直念到第四年。不過,大學最後一年時,我已經開始工作賺錢了。我必須要面對我的責任,因為當時我已經結婚,孩子也將出世。我一開始是在工廠裡當工人,然後是司機,最後在郵局當櫃檯人員。不過,我同時也為電台和報社工作。
問:您如何進入電台和報社工作的,既然您並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我曾經接觸好幾個報社,向他們毛遂自薦我寫的新聞稿。電台方面,我在維也納新城認識的一個人後來成為美國大學的文學教授,他幫我寫了一封推薦函。在我就學期間,我常給他看我寫的文章,得到他的支持與鼓勵。透過他,我聯絡上奧地利電台的文化部門負責人,他讓我編寫書評,還有週日那種每次半小時、改編自小說的廣播連續劇。同時,我還寫影評供報社刊登。
我就是這樣開始養家的。非常微薄的收入,但我很開心。
後來,我那不再當演員的父親,當了德國電視二台(ZweitesDeutsches Fernsehen, ZDF)的電視電影選角主任,透過他的介紹,我得到一份在巴登巴登的西南電視台(Südwestfunk, SWF)實習三個月的工作。當時是一九六七年,我從一個根本不問政治的世界,來到另一個騷動的國度!一切都讓我深感興趣,因為我發現許多對我來說全新的觀點。我很幸運,那份實習工作是接替一位退休人員的空缺,也就是戲劇顧問(dramaturg)。在我的印象中,法國電視台並沒有這樣的工作。戲劇顧問的工作內容是閱讀那些推薦給電視台的劇本,從中挑選較好的,然後陪伴這些電視電影的製作直到結束。整整一年,電視台都在替這位要退休的戲劇顧問尋找合適的人遞補,前來應徵的人都不夠理想,他們就一直留著我。就這樣,實習結束後,我成了德國最年輕的電視戲劇顧問。從那時起,我可以過正常的生活。我成了有真正月薪的上班族。
問:對於出生於戰時或戰後之初的日耳曼世代強烈感受到的國家罪惡感,這種承擔對您造成了什麼衝擊或影響嗎?
不自覺地,這一定會在我身上留下印記,但並非有意識地。我會很自然地不斷省思這個問題,但我從未對納粹感到有罪惡感。在生活裡,我對上千件事有罪惡感。無論如何,我相信,我們不能不感到罪惡感地活下去,不過這是另一個十分觸動我的問題,我所有的電影裡都有討論。雖然我不會因為納粹而覺得自己有罪,但是日耳曼人面對二次世界大戰而產生的內疚,在我看來完全合理。昨天我看到一則德國影展的小報導,名演員莫里茲.布萊多(Moritz Bleibtreu)在訪問裡說:「德國電影裡的主角都是反英雄、失敗者。」的確,一個德國編劇沒辦法像美國人一樣,總把主角寫成勝利者,就是因為這個集體的罪惡感。我覺得這很好。
問:在新浪潮電影導演裡,哪些人令您印象深刻?或許還啟發了您?
我看的第一部是布列松的《驢子巴達薩》,令我印象十分深刻。那是一部全新的電影,和我之前習慣看的電影都不一樣,我告訴自己,這會是一條值得探索的道路。不過同時也有《不法之徒》(Bande a Part)和高達的其他電影,不像他現在拍的作品這麼複雜。所有的年輕人都會去看,因為顯得很有品味。我們也喜歡義大利電影。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電影會讓學生奔向電影院。
問:看了這些1960年代的新浪潮作者電影,您想過從事電影導演的工作嗎?
動身前往德國之前,我比較想成為作家。我那時已經出版了幾篇小說,但進入電影圈的可能性對我來說很薄弱,因為我不認識相關的人。即使後來我進了電視台工作,那時我寫了一齣名為《週末》(Wochenende)的劇本,作為日後創作《大快人心》故事的開端。不過,劇本沒有玩疏離效果,故事裡的凶手也不是一個施虐者。既然我預先收到了三十萬馬克的德國製作費,很漂亮的款項,表示我的劇本應該不算太壞,但還不足以製作一部電影。
問:2002年,英國電影雜誌《Sight & Sound》曾經問您——同時也問了許多您的電影同行——您最喜歡的十部電影。您按順序依次回答的是:
一、布列松的《驢子巴達薩》
二、布列松的 《武士蘭斯洛》
三、塔可夫斯基的《鏡子》
四、帕索里尼的《索多瑪一百二十天》
五、布紐爾的《泯滅天使》
六、卓別林的《淘金記》
七、希區考克的《驚魂記》
八、卡薩維蒂的《受影響的女人》
九、羅賽里尼的《德意志零年》
十、安東尼奧尼的《蝕》。
您現在還是同意這份排名嗎?因為您後來又說,您非常樂意再加上塞吉歐李昂尼(Sergio Leone)的《狂沙十萬里》。
《狂沙十萬里》拍得很棒,值得被列入名單中。那真的是一部大師級的代表作,所有鏡頭都很完美。不過我不會一看再看到十遍這麼多。那不是我最喜歡的電影類型。
問:除了《Sight & Sound》的電影名單,在您的訪談中最常被提及的電影就是《驢子巴達薩》、《鏡子》和《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這三部電影一直都是您的最愛嗎?
這三部電影對我來說一直都很重要。但是如果要重列一張名單,我會把《鏡子》列為第一部。我已經不記得我看了多少遍,比《驢子巴達薩》還要多,每一次,我都為之前未注意到、又一個新的細膩處理驚喜萬分。而每一次,看著如此美麗的作品,我都眼眶含淚、滿是感動。我很少看一部電影會有如此感受。我在維也納大學裡教電影,這是我給每一屆新進學生看的第一部電影。他們什麼也看不懂,因為他們不習慣看這一類型的電影。現今有百分之九十的學生從未看過像這樣的電影,這滿可恥的。他們沒有能力解讀。所以他們不僅驚訝,還非常不高興。等到時間漸長,他們必須不斷重看,好寫出一份很詳細的報告,就像我放給他們看的其他電影一樣,他們最後總能更加瞭解並從中得到樂趣。並不是說他們以後會想拍類似的電影,但是這能為他們打開視野、認識另一種同樣存在於這世上的電影。
問:回到您最愛的三部電影……
這純粹是情感上的選擇。這些都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作品。《索多瑪一百二十天》有它獨特的位置,因為這部片很恐怖。我只看過一次,就再也沒看了。
問:您的重點收藏裡沒有這部片的DVD 嗎?
有,但我不敢看。當時,這部電影讓我徹底頹喪,但我依然認為,它是一部極其重要的電影。
問:所以您不會放給您的學生看?
不會,因為有些學生,尤其是女孩子,他們非常敏感,我不想讓他們大受衝擊。反之,我會提醒它的重要性,並且推薦心臟夠強的人去看。每個人自己決定,我不想強迫任何人。
問:許多人把《大快人心》和《索多瑪一百二十天》相比,您應該很開心?
沒錯!兩部電影都有同一個目標,但致力達成的方式卻不相同。至少在我的認知裡,《索多瑪一百二十天》是唯一一部呈現出存在於現實中的暴力的電影。通常,在暴力電影裡,尤其是美國電影,呈現暴力只是為了在某一場景裡消費暴力。而我們坐在扶手椅上感覺被保護得好好的。當我們從電影院出來,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在《索多瑪一百二十天》裡是另一件事:我們真的瞭解到什麼是暴力的真相,而這是難以忍受的。我希望《大快人心》能逼近這樣的強度。可是我無法真的去比較這兩部電影,因為一部是帕索里尼拍的,另一部是我拍的。
本文摘錄自《漢內克談漢內克》
遠流出版
原文作者/
Michel Cieutat, Philippe Rouyer
譯者/
周伶芝、張懿德、劉慈仁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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