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ony
2016 年,是這位波蘭電影大師克里斯多夫‧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 1941.06.27-1996.03.13)逝世二十周年,他的電影充滿著哲理與對生命的辯證,觀眾似乎都能在他的電影之中找到自己的生命歷程,並產生共鳴與反應。他曾說電影並沒有他的任何觀點,他更喜歡將所有理解放進電影,待觀眾去選擇一個適合自己的道路。
今年適逢二十周年紀念,於三月已放映《雙面薇若妮卡》數位修復版(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1991),緊接著七月則上映與《十誡》(Dekalog,1989)共為大師代表作的《藍白紅三部曲》(《藍色情挑》、《白色情迷》、《紅色情深》)。這四部皆與法國聯合製作,也是奇士勞斯基電影生涯最後四部作品。利用較少的人物和精闢的對話,並將視野從他長年專注的波蘭帶往歐洲,也拋去電影常富含的濃厚政治,反轉為大師的鐵漢柔情。藍白紅,正是法國國旗上的三色,各自代表著自由、平等與博愛,而奇士勞斯基也藉由三者命題,透過影像美學延伸他對於人生的哲理闡述。
奇士勞斯基的作品中往往充滿著生命的機遇性,面對《機遇之歌》(Blind Chance,1987)因火車的趕上或錯過而產生了不同的結尾,又或因丈夫突如其來的死亡而讓政治更為突出的《不絕之路》(No End,1984),這點在《藍白紅三部曲》也能看見。如《藍色情挑》開場即車禍帶來丈夫的死亡、《白色情迷》中一場官司宣判了婚姻愛情的岌岌可危,又或《紅色情深》裡女子與法官的狗一場機遇性的車禍。但如以往一般,奇士勞斯基並無把這些機遇作為生命的終點,反倒因為事件的巧合與機緣,才讓這段旅程有了意外的轉捩點。
屬於「自由」的《藍色情挑》是三部中較深具美感的作品,透過喪夫的妻子朱莉,以先夫未完的曲子認真正視到身邊的人事物,在獲得自由之前,必是一趟自身修復的救贖之旅。面對母親、信仰、情人與先夫的情人,如何諒解過去的錯誤,又如何掙脫現今的苦楚,再次重新接納與釋放自己。
屬於「平等」的《白色情迷》,有別於前者的抽象囈語,更加重了劇情的張力,透過一場破碎不幸福的婚姻,來體現男女平等之意。雖主角都著重於老公身上,卻能從女性自官司的壓制、情慾的奚落,到男性利用金錢的貴賤,以陰謀成功來贏取愛情的勝利,看出影片探討資本主義下的利慾薰心,也探討愛情關係中的情慾滿足,更試圖暗喻國與國之間的歡愉之感,可惜有了外在物質後,卻再也喚不回最初的愛情。「我愛他」證明了我們之間還有愛,但一切卻已為時已晚。
屬於「博愛」的《紅色情深》雖沒有《藍色》之美和《白色》戲劇化,卻在哲理辯證之間找到人性的橋樑。一位女子、一位老法官、一對年輕男女,看似沒有交集的個體,卻因一隻狗、一通電話竊聽,讓生命有了相遇。內疚與擁抱該是此片最重要的主旨,為什麼做了這些事?做了這些事又為了誰?當法官說道:「對與錯的唯一分野在一念之間,不是仁慈,是不忍心。」一場官司的誤判,法庭外的真相,理性與感性、開放與保守之融合,與對於人性的辯證與思量,在對話之間,一張懸掛在十字路口的感傷海報,也見證平行時空的生命歷程重疊交織。
或許《藍白紅三部曲》的各自命題看似有點不相關,但有趣的是你卻能在影片中看見屬於奇士勞斯基的巧思。對筆者而言,更會將《藍白紅三部曲》視為一個完整的主體,它更有點像是輪舞結構將生命一一串連在一起,所以在各自三部之中你總能發現前者或後者的緊密關聯。例如在《藍色》裡當茱麗葉‧畢諾許走進法庭,在當下或許只是她對於丈夫小三的好奇,卻沒想到她闖進的竟是《白色》主角一開始被審判的官司(此時門後更能見畢諾許的模糊身影),又或在《紅色》之中,最後結尾的神來一筆,讓這明明看似毫無牽連的三段故事,頓時間成為了一個完整的生命體,一艘船,倖存的七個人,即使只有眼神一瞬,前兩部未完的開放性結局,也在《紅色》之尾得到了整體的救贖與解釋。
如更細心會發現,三者最厲害的關聯該是試圖將瓶子放進綠色垃圾桶的老嫗,這位老人分別出現在《白色》的前段、《藍色》的中段與《紅色》的後段,出現的時機也往往體現當下主角的心境狀態,如當《白色》卡洛看著正放進瓶子老人,他的眼神則帶有歧視的意味,面對自身已經落魄無家可居之地,如今見這老人所為心更感到安慰,而那即將塞入的瓶子正也是卡洛的計謀於心落定,淺淺一笑,準備展開復仇行動,表述「平等」之意;當《藍色》的朱莉享受著音樂的同時,利用剪輯帶出老人放進瓶子的舉動,朱莉卻沒有注意,因為此刻的她正享受著街上音樂家演奏著她與已逝丈夫所共同欣賞的音樂,而瓶子有沒有放進已不是重點,老人的轉身離去似乎也暗示著朱莉將「自由」高飛遠離傷痛;與法官告別後,《紅色》的范倫提娜眼見老人則伸手去幫助她,正如她自身的善良,也讓她與法官兩人有了美好的收尾,這也更緊扣著「博愛」命題。
除了富含哲理外,奇士勞斯基的電影美學也是讓後世一再推崇的傑作,相較情感更為豐富且以色彩為符號的《藍白紅》,影片基色顯而易見,也分別在三部以不同美學手法展現,展現出「距離」之題。要說《藍色》,燈飾、棒棒糖包裝紙、游泳池、藍色玻璃、藍筆寫上最後收尾旋律和象徵重生轉圜的超音波,皆是藍色意象,但奇士勞斯基並沒有顯得過於匠氣,反是運用他最擅長的光影對應,鏡中之反射、鋼琴之倒影,水波之折射,瞳孔中的醫生與瞳孔中的新生,當藍色的粼粼波光出現在女子憂愁的臉龐,即使不再具有物件的顯示,透過色彩的添加更顯現出主角想自由的心境,與丈夫生死之隔的「距離」。
而《白色》中美好逝去的婚紗、鴿子、愛情殘留的石膏像、家鄉的雪地、象徵希望的白天和牆壁與最終監獄大門與望遠鏡的心寒愛情,皆為平等的對位關係,在不停提點與轉換,這部裡不再藉由顏色轉印,反再次利用光影,百葉窗的透射象徵愛情的曙光,也利用最後男女之隔的模糊鐵窗,呈現出兩人最遙遠的「距離」。《紅色》則大量運用物體的附加,如保齡球、紅色車子、劇院椅子、身穿衣物等等,而光影仍無缺席,車燈直射眼睛的閃現、亮麗光線照進彼此、房中檯燈的暖光照亮,這些光就猶如明燈般,點亮兩人交互理解的契機。最後藉由兩隻妙手,車窗內外的緊貼,「距離」再次顯現,離別似乎也為意外埋下伏筆。
當奇士勞斯基的美學散發,那香氣與讚嘆度絕對無法停止,常常一顆細膩的鏡頭便讓人餘韻猶存。《藍色》之中一顆剛好五秒染色的方糖,又或單單只藉由咖啡杯的光影變化來呈現時間的消逝,另外利用大量過黑剪輯,來讓主角心境沉澱思索,而有了不同想法與決定,而在《白色》裡黑色也轉為白色,讓剪輯變為另一種高潮的暗示,巧妙且高明。值得一提的是,三部配樂同樣找來從《不絕之路》便開始合作的波蘭作曲家澤貝紐·普萊斯納(Zbigniew Preisner),大量使用弦樂貫穿,以小提琴高鳴,弦樂團的底氣磅礡,不時加入銅管樂的激昂對話,烘托出悲壯淒涼的國家情懷,更帶有宗教意味式的悲憫,無語問蒼天的壯烈,以音符表述,辯證命運與生死的對問。
關於波蘭,是導演的出生地更是他從紀錄片生涯,一路到中期電影的主角。說是與歐洲合作,但三部之中卻都能從法國看見奇士勞斯基心心念念的家鄉之影。他利用波蘭的作者視角去觀整個歐洲的行進與未來:如《藍色》朱莉的老公即是波蘭著名的作曲家,生前未完的曲子更是為「融合歐洲」所譜的;《白色》的丈夫背景更是一個波蘭人,當他說出「是不是因為我不會說法語,所以你們才不願意審我的案子」,呈現出當時波蘭介於東歐共產瓦解與資本進入之時,所面臨的無助感,更與《雙面薇若妮卡》波蘭法國兩地穿插不謀而合;而雖在《紅色》沒有太多波蘭之影,卻能從電話中知其范倫提娜的男友身在波蘭(行李被偷也與《白色》情節謀合),在最後通往英國的郵輪,更將法國波蘭這歐洲共體再一次連結,也隱藏著希望社會主義的波蘭能更加自由且民主。雖然《藍白紅三部曲》已不像早期作品,讓政治性更為符號化的凸顯,但依然能從其中感受到導演對其所蘊含的冀望與感慨。
對奇士勞斯基來說,電影充其是展現了當下時代的氛圍,包含政治、情感、生命的跌撞,比電影更重要的是,生於這個時代的我們能更自由更民主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對於身陷危機的世界,他說:「這是一個充滿文化危機的時代,也是一個去尋找、發現生活的價值的嘗試時代,人們需要去發現答案,而就在這種尋找的過程,將會改變人們的生活觀點和看法。」
未來會怎樣,你我都不知道,但機遇與命運最大的不同,一個由上帝指派,一個則由自己開創。或許我們最終不再像《機遇之歌》般殞落,反是走出苦難與折磨後,了解到《白色情迷》愛情的永恆真諦,在《紅色情深》中更懂得去愛這世界,最終如《藍色情挑》為自己譜畢生命之歌,也許人生最精彩之處不再刻意,而在重生後的不期而遇,伊蓮雅各在船難後所顯露的表情也說明了一切, 而這就是奇士勞斯基最迷人之處。在時間沉澱、增添生命閱歷後,每每回頭看《藍白紅三部曲》,或許又會有新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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