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瑋
《寒戰 2》將故事格局從警務處兩位副處長的辦案與權鬥，擴大到香港高層政治的佈局陰謀。
引言：《寒戰2》在台灣上映票房亮眼，再次證明警匪鬥智這種類型片，香港可以說無出其右，而且屈指一算，警匪片雄霸香港影壇長達 40 年！這跟香港的社會及政治文化息息相關，因此，《寒戰2》不只是一部商業片，跟多年香港警匪片豎立的英雄正義，其實一脈相承。
1976 年，《寒戰 2 》上映前四十年，《跳灰》橫出於香港銀幕，被視為香港電影中首部真正的警匪片！
《跳灰》被視為香港 1970 年代「新浪潮電影」的先驅，拍攝於廉政公署成立後，描寫警務處對付毒販的故事。
《跳灰》由梁普智和蕭芳芳合作導演，拍攝手法不同於慣常的港產商業片，雖不圓熟卻有另類風采。而由警界出身的陳欣健來編寫劇本，更為全片的警察辦案與黑幫販毒增添寫實氛圍，香港警察不再是商業片中，飽受揶揄嘲弄的對象，而是盡忠職守、公平正義的執法者。本片不但在藝術／美學層面受到論者讚賞，更成為香港警匪片的濫觴定型之作。
其實看過《雷洛傳》的觀眾就會知道，香港殖民政府的華人警察遊走黑白之間、收賄包庇，難有正面形象！直到廉政公署成立後，肅貪抓賄，香港的公部門才逐漸清明可期，銀幕上的警察也才能成為正義的化身。
開創警匪片新局的同時，《跳灰》也被譽為是「香港新浪潮」的先驅之作，新浪潮導演對警匪類型也是青睞有加。1981 年的《邊緣人》描繪臥底警察之英勇、心酸與無奈，足以跟三十一年後的《無間道》相輝映；《省港旗兵》反映出大陸改革開放後，大陸的匪徒至香港犯案的問題，其中槍戰場面緊張迫人，是一時經典。就此，我們看到香港警匪片的特色已然成形，技術上師法好萊塢，爆破、追逐、槍林彈雨一樣不缺。又因為實景拍攝，寫實的影像雖不如好萊塢細緻，但是力道更強。而且將香港武俠片特有的陽剛氣息、男性情誼添加於警匪身上，強化善惡之爭與人性對決，更激出編導的男性賀爾蒙，肆無忌憚地在銀幕上揮灑血漿，將感官刺激推到極致！
《省港旗兵》講述一群來自廣州的匪幫在香港搶劫的故事，全片以真實手法拍攝，內容相當暴力及震撼。
警匪類型愈加成熟，票房回饋愈佳，香港警察更順理成章的在銀幕上扮起英雄。成龍的《警察故事》不但將陽光與歡笑導入警匪片，將警察與英雄劃上等號，更把香港與警察做了緊密連結，讓香港警察成為香港的代表。
成龍與洪金寶在七零年代創造出功夫喜劇，拳腳帶著雜技，調皮嬉鬧，自成一格。到了八零年代，成龍在《 A 計劃》中扮演清末的英屬香港警察，無私地為香港／市民奉獻。接著轉進到《警察故事》，也把喜劇元素、個人的喜劇表演和身手帶入「警界」。成龍所扮演的警察，樂觀進取、忘我奮鬥，而他所身處的警界更是人人情同手足、盡忠職守，成龍就此開創了一個充滿正能量的警察電影。加以成龍向來喜歡在電影中推廣其淑世理想，於是在他的警察電影中，警察賣命拼搏的中心思想就是為了維護香港治安，讓香港市民安居樂業，換言之就是保衛香港價值！《寒戰》中的警察，不也是如此嗎？
只是九七回歸的陰霾已經成型，再樂觀的警察也受到打擊，港人的鬱悶不安以及被英國背叛／出賣的悲憤埋怨，必須得到抒發。《英雄本色》適時出現，周潤發演出的 Mark哥（台灣稱為小馬哥）用無悔的男性情誼，激越的英雄義氣填充彈夾，在銀幕上掃射出大快人心的悲愴豪情，一舉轟動華人影壇。
在中國的歷史論述和演義小說中，「盜匪」與「俠情」往往互通。官府眼中殺人越貨的惡徒，經常是民間的傳奇英雄。師承武俠電影宗師張徹，吳宇森沿襲了張徹武俠電影中的人物設定，將 Mark 哥塑造成看來遊戲人間、實則重情重義的黑社會分子，整個電影世界觀更是武俠片的轉換，警匪皆成武林中人，行走於險惡江湖，以義氣聯通彼此，惺惺相惜！就此，型塑了香港警匪片中讓人崇敬的「匪類」形象。
經過八零年代的發展後，香港警匪片類型元素大至底定，進入九零年代後更加精彩多元，更成為香港「國族」的象徵。
首先，就是為警察立傳「洗白」！以六零年代總華探長呂樂為底的《雷洛傳》，將貪污警察英雄化、俠義化，受到觀眾的青睞。接下來，各大探長的傳記片一部接一部拍攝上映，將懷舊風情與警匪類型做整合包裝，內裡則是頌揚這些爭議警察的江湖義氣與豪情，貪污受賄的行為就此獲得諒解，再以英雄之姿，躍登銀幕受到掌聲。從此，香港銀幕上還會有壞警察嗎？
《雷洛傳》描述由劉德華飾演 1960 年代知名九龍總華探長呂樂的故事。
不會有壞警察，但是有搞笑警察。周星馳和陳嘉上合作的《逃學威龍》一邊搞笑，一邊也開創出警匪類型片的重要分支—軍裝／制服警察！
《逃學威龍》說的是警察至高中臥底鬧出笑話無數，但也成功破獲犯罪組織，是開啓周星馳無厘頭喜劇片的代表作。而從警匪片的類型來說，周星馳劇中的「飛虎隊」身份，則是軍裝／制服警察片的市場初探。
從七零年代開始，香港的本土性萌發茁壯，地域色彩與城市性格逐漸成型，「香港人」成為特定族群。但是香港畢竟不是一個國家，更無代表與象徵國家的軍隊。相比之下，美國有好萊塢電影，在銀幕上讓美國大兵衝鋒陷陣演英雄，凝聚國族認同，宣揚愛國主義！那麼，沒有軍隊的香港要如何宣揚愛港意識呢？這個重責大任就落到軍裝／制服警察身上了。唯有制服，才能凝聚共同意識，創造國族主義！
在《逃學威龍》獲得成功後，陳嘉上展開《飛虎》系列。影片描繪並呈現飛虎隊的艱苦訓練，成軍之後的夙夜匪懈，殲滅犯罪集團的勇者無懼，其中以《飛虎雄心》最具代表性。「飛虎」之後，制服警察成為明確的類型分支，香港警隊中的各種編組分類如「EU」、「G4」陸續搬上銀幕，看完一輪之後，保證讓觀眾在戲院內舉手敬禮，驕傲身為香港人！從這個角度看《寒戰 2》開場的葬禮，誰不覺得香港警察有尊嚴有地位呢？（不清楚《寒戰》中的 EU 車是怎麼回事，就請看 1996 年的《EU 衝鋒隊怒火街頭》）
在軍裝／制服警察博取商業票房的同時，香港人是否也因此凝聚出一定的香港意識，就此迎向九七回歸？然後，就到看杜琪峰將警匪片帶入個人的創作領域，再演新意。
香港警匪片一直有著武俠片的基因與骨血，杜琪峰遂將香港打造成一個無常江湖，警察盜匪都成了漂泊其中的刀客劍俠，在黑白光影中生存，在善惡鬥爭下博命。冷凝內斂的《鎗火》宣告杜琪峰卓然成家，警匪類型也能成為美學經典！
《鎗火》在槍戰場面處理上，與典型槍林彈雨場面不同，槍戰偏於靜態，場景規劃不落俗套，更獲得第 37 屆金馬獎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吳鎮宇等獎項。
此時香港在回歸後接連受挫，港產片量下降，重要影人紛紛北漂，匯入中國大陸的電影市場。杜琪峰或因題材取向，或因個人立場，依然帶領「銀河印象」堅守進入低潮的香港市場，拍出如《暗戰》、《談判專家》等精彩非常的警匪片。
低潮，並沒有降低香港影視工作者的凝聚力與創造力。《無間道》在劇本完成後，雖叫好卻乏人投資。爾後在劉偉強的參與下，該片從低預算的操作成為四大影帝匯集的大投資。但是在上映前，編導等人卻是內心忐忑不安。因為《無間道》全片調性低沈陰霾，更無譁眾的鎗戰、飛車追逐以及無限量供應的血漿，是否能在熱鬧的耶誕節檔期開出票房呢？
結果人潮蜂擁賣座長紅，劉偉強等三位編導隨即決定開拍二、三集。沒想到的是，次年（2003）在劇本編寫階段爆發「非典型肺炎」，人心不安。編導一方面受此影響將影片帶入更深沈的晦暗心靈中，但也一抒九七回歸後的鬱悶心情，更企圖開創宏大的史詩格局。
總的來說，《無間道》系列應該是香港警匪中，對警與匪的心靈晦暗面作出深刻描繪的代表作品，與杜琪峰那些觸及白道黑幫陰暗面的作品如《黑社會》，一起在暗夜中同行，共譜一曲低迴惆悵！原本義氣昂然、英姿煥發的香港警察似乎在新世紀一起落入無間地獄，尋求翻身！
《無間道》描述兩名臥底人士，分別為警方和黑社會做事，當兩人的身份將近暴露之時，兩人要盡快找出對方是誰，以解除自身危險，其緊湊的劇情和乾淨俐落的敘事風格贏得觀眾青睞。
經歷十年磨劍，香港影人在大陸市場有所斬獲，成績不差。資金、市場交互流動，讓純血港片再生，於是有了 2012 的《寒戰》、2013 的《風暴》，攜手打造新時代的香港英雄。
九七回歸後，香港與大陸屢生齟齬，香港需要新的英雄在銀幕上，一來重塑自我，二來代表香港與大陸「講數」。在回歸十多年後，香港人普遍認為受到北京的壓抑，看到特首對北京的唯命是從更覺窩囊。所以，港人需要一部能讓自己挺直腰桿的香港電影，一個頌揚並能聲張香港價值的英雄。《寒戰 1》沒說完說清楚的，在《寒戰 2》一開場就熱血沸騰地講一遍，鼓舞香港人心，重拾港人尊嚴與驕傲！
其次，所謂的「講數」，不是真的要跟大陸的主政當局為香港「談判」什麼，而是要傳達「港人治港」的真實心聲，堅拒大陸的意識形態與行為準則！不論《寒戰》的警察內部鬥爭，或是《風暴》的大敵當前，香港人就是堅信香港的官僚體系與專業足以應付並消弭所有危機。
所以《寒戰 1》花了一定篇幅在官僚體系內作戲，彼此辯論與權鬥，讓代表香港價值體系的一方獲勝；《寒戰 2》再擴大到立法會與影子接班集團，讓主角（郭富城）必須面對更強大的政治鬥爭與黑影，浴血奮戰。而觀眾從一個小小角色就可以看出港人心聲對主角的投射與認同，就是主角的妻子！即便被綁架受到傷害，主角依然奮勇向前，永不妥協！主角妻子遇劫歸來後，無抱怨無怯懦，依然全心全意支持主角，而觀眾也力挺主角揭穿真相，讓香港的價值再受肯定，進而重返平安！
英雄不是一天誕生，香港英雄更是經歷多年的滋生、成長、蛻變與焠鍊。與香港民眾一路走來，經歷八零年代的樂觀與憤怨，九零年代的自信和失落，兩千年之後的無奈與低迴，到現在的重新振奮，英雄的外在憑添幾許成熟風霜，心境與情感更有了內斂的深度！
回看台灣，我們的銀幕英雄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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