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綺霄
玖壹壹「9453 巡迴演唱會」在昨晚秒殺結束,顯然前幾週因金曲表演而引起的論戰影響不大,當時主要分為兩種觀點,一種批判歌詞中的性別與種族歧視,並從金曲演出中的選美走秀片段直接聯想到「物化女性」;另一派則是反駁這些指控,認為這些指控背後的情緒及意識型態,其實源自於某種階級優越,且對於這些「底層」經驗開始主流化有著深層恐懼,至於性別歧視的指控儘管屬實,但底層經驗難得於主流文化中再現,應該採取的態度更近於「無傷大雅」而予以包容。此外,還有階級同理心的回應,也確實地解析關於歌詞裡頭的種族歧視,其實是對台灣社會裡長年存在某種「種族優勢」的反諷。
八三么與玖壹壹在金曲獎的演出片段
這些針對歌詞的爭論與解析(學術上稱文本分析)有其一定的價值,但這些爭論觀點大抵是底層階級文化觀對抗中產性別批判觀,然而,這仍在文字詮釋上打轉,純談文字無法理解大眾文化背後的生產體制、商業策略及全球在地流行文化潮流,而專注在文字歌詞上也忽略了音樂最重要的部分:音樂性,使得分析文化只像是語意與論述的象徵鬥爭而已。如果玖壹壹作為一種社會與產業現象,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什麼特殊性?
若要對玖壹壹的音樂做個簡單歸類,大概就是「台式電音嘻哈」。其實台式嘻哈早在 80 末 90 初的羅百吉、L. A. Boyz 就算在台灣風行過,但那時更接近於說唱表演(儘管羅百吉持續創作功不可沒)以及某種「洋玩意兒」的流行。從傳播觀點來看,是外來酷炫文化從都會中心買辦後,經由大眾媒體向其他地域、受眾傳播。如果說玖壹壹在二十年後值得關注,那就正來自於它顛覆了這樣的傳播機制,而它之所以可以顛覆,恰恰是其不同於二十年前,能更展現在音樂性上的,真實地貼合、接合上在地生活。
在之前的論戰沒有提到的一點,在於他們的音樂性顯示了電音嘻哈的在地化。其實,嘻哈在台灣已是一股潮流,顏社蛋堡、MC Hotdog、大支的人人有功練等,出現了好幾個廠牌、工作室,甚至前幾年的金曲新人獎得主 MISS KO(顏社)、今年也入圍新人獎的熊仔(人人有功練)與表演的頑童也都走嘻哈路線。金曲獎代表了主流文化的肯定,只是說到底,他們在市場上仍是某種小眾文化。作為對照是曾經是但不再小眾的陳綺貞,她把小清新、略帶憂鬱美好的文青風,從小眾市場帶向主流音樂界,卻沒被大牌明星收編曲風,不會只淪為製作班底、合作歌手,是個轉成真正的明星。
但玖壹壹與眾不同。這些嘻哈風音樂某種程度上仍在外來文化容易生長的「都市」,例如蛋堡、熊仔,歌詞描繪的生活多是都市的,曲調則帶有爵士元素、詩意的,因而有點大學生、有點中產。MISS KO 則從紐約回來,相較於前兩者則算是「非常道地」(美式),就台灣的脈絡來說,那仍是與本土相反的全球化符碼。而大支的創作路線,則強調社會批判與進步價值,那仍無外於台北生活裡的異議嘈雜與知識份子關懷。嘻哈在這些音樂裡總是悅耳上口,但似乎沒有落地,沒有某種連結著在地人、在地生活那種簡單直接的感覺。整個音樂依舊如過往一樣,由全球更中心的英美流行音樂發源地,被進口/學習到台灣流行音樂界,由台北為中心向外傳播,然後才是全台灣,聽眾僅僅是受眾而不是生活其中的人。
MISS KO 是道地的美式嘻哈
電音也是,過往被視為夜店、富家子弟、瞎妹的狂歡娛樂品,也總是過於都市的。電音的節奏特性跟嘻哈常得以合作,也因此會看到許多創作同時具有這兩種元素。而節奏是身體的,也因此與小清新相反。或許可以這樣對立起來,聽電音而依賴身體去進行感覺的族群,與追求小清新、符號感、狂用大腦小劇場寫詩與分析的文青族群,兩者是徹底衝突的(當然一些冷調或者偏後搖的電音多少能跨越兩者)。電音族群長年在夜店活動,近來越受全球百大電音 DJ 巡迴造勢的影響,電音化身為 EDM,聽眾從密閉空間走向河濱戶外進行狂歡,也逐漸走入年輕族群裡,在這裡,身體節奏是音樂的核心。
玖壹壹的音樂有著電音的成份,重要的是,他們帶著電音離開了入場昂貴的夜店、大型狂歡派對,他們在夜市、校園中嗨放,儘管電子的成份或音色沒有像全球巡迴的 DJ 們那樣酷炫神迷,但就在地的聽眾來說,搭配著抑揚驚人合乎旋律的生活口語,這些音樂本身就具有了調皮及趣味性,最根本的是,(底層/勞工/群眾/學生的)身體能真的隨節拍動起來,這樣的電音本質已經足夠。
玖壹壹的演出經常以夜市及校園為主
因此可以說,玖壹壹成功把電音嘻哈「台化」了。所謂的「台化」,不僅僅是歌詞反映了某種階級的生活,更在於他們讓這種音樂類型與一般人的生活產生有機的連結,有了功能,就如同根生一般地纏繞以及需要。他們不僅僅用這種音樂語言開始去說自己的想法,也讓這種音樂語言顯現它的本質-身體、娛樂及放鬆。電音嘻哈離開了僅僅是轉譯異國風格的都市容器,進到了生活裡,與夜市及校園中的大眾生活產生關聯,並發揮功能。不管是憤恨忌妒台灣長年存在的外國人情結,還是直白的男子漢愛意,玖壹壹把這些風格吸納為自己描述生活、表達情感的方式。在他們的表演中,嘻哈跟電音是跟大眾生活以及觀眾真實連結的,不是成為偶像站在舞台上表演著我懂嘻哈、懂電音而受人崇拜,而是跑到舞台下娛樂、釋放所有大眾的疲憊與克制。所謂的台,是讓台灣人一起嘻哈搖擺。
在演唱會門票完售後,玖壹壹隨即推出與張景嵐合拍的新 MV,非常熟稔社群操作。
不過,這些回顧僅僅是關於音樂本身,但因為這樣的音樂出發點,使得玖壹壹的音樂豎立了台灣流行音樂產業行銷傳播的新範型,或許這樣的新範型可以為台灣流行音樂產業帶來生機。沒有人知道最終的結果,但至少有了案例可以去探索可能性。金曲獎玖壹壹的表演,帶起許多討論,那毋寧是挾帶著千萬點擊率、數百場大眾真實生活的演練而赴京的嘗試,說到底的,討論音樂入流與否或許問錯了問題,這場金曲表演更像是在測試玖壹壹這個「異例」,在台灣流音產業與市場形塑的結構下可以走得多遠,又能成為多「異」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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