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童一寧 ；攝影／王辰志
《當女人沉睡時》描寫一個苦無靈感的年輕作家，在與妻子到海邊度假時，在飯店遇見一對神秘的男女，飾演神秘中年男子的北野武，會在年輕女子熟睡時架設攝影機錄下影像。
曾經獲得柏林影展銀熊獎，過去以《喜福會》、《雪花與秘扇》等女性題材電影知名於當代的導演王穎，此次在新片《當女人沉睡時》當中，卻一改往日風格，大膽挑戰偷窺、謀殺禁忌題材，在看似平鋪直敘的影像裡，又隱藏著虛實難辨的懸疑手法，讓這個本來就撲朔迷離的故事，顯得更加難以定義。到底是誰在偷窺誰？到底是誰殺了誰？那些發生過的情節，是否真正存在？王穎說：「我要把想像空間，還給觀眾。」
改編自西班牙知名作家哈維爾馬里亞的同名短篇小說，《當女人沉睡時》描寫一個苦無靈感的年輕作家，在與妻子到海邊度假時，在飯店遇見一對神秘的男女，男的大約五十多歲，女的卻二十歲都還不到，他們的互動極為曖昧，像父女，又像情人。年輕作家被這對男女吸引，甚至情不自禁偷窺、跟蹤他們，發現兩人雖然同房，卻不同床，最讓人好奇的是，當年輕女子熟睡之後，中年男子竟然會在床邊架起攝影機，拍攝她睡著的模樣。這對男女牽引著作家，讓他一步步走進一段未知的旅程，最後竟被捲進一樁謀殺案裡。
王穎說，2010 年他還在上海拍《雪花與秘扇》時，第一次讀到這篇小說，當時就被故事裡的奇異情調所吸引，特別是由北野武所飾演的這個神秘中年男子的角色。「他對這個年輕女孩著迷，因為她的純真、無邪，特別是當她睡著的時候。但他很明白，當時間流逝，她會改變，甚至會腐朽（decay）」，這是作者在小說中使用的原詞，「看到她漸漸腐朽，對他來說太過於痛苦，因為他太愛她，太愛她的純潔，他覺得那是一種背叛（指女孩未來的改變、純真的消逝）」。
故事中的這個中年男子角色，像一根線一樣，緊緊纏住王穎的念頭。王穎於是從這個角色開始想像，試著在腦海中，一點一滴把小說變成有意思的電影。最初，《當女人沉睡時》的劇本是用英文寫的，故事則發生在歐洲，主角也是兩對歐洲夫妻。
然而，就在北野武出現以後，這部電影的面貌，也跟著徹底改變了。
北野武精湛的演技，讓王穎也不禁評論：「我覺得他連背影都會演戲，不需要正面，就已經很嚇人！」
「我的製片（日本籍）有一天寫 mail 給我，說北野武看了故事大綱，非常喜歡，很想演裡面這個中年男子的角色。」王穎說，他收到這個消息，只覺得太好了，「因為我是北野武的粉絲啊！」為了能夠與北野武合作，王穎為此大改劇本，如同天翻地覆一般，把故事整個搬到了日本。
也是知名導演的北野武，這是他十二年來第一次在別人的片子裡擔任演員。王穎說，北野武加入劇組唯一的條件，就是「不想說太多對白」。在戲外，北野武同樣沈默寡言，王穎形容：「感覺他好像總是想著要怎麼殺人，腦子裡總是轉著各種有創意的殺人方法。」但事實上，這是北野武入戲的方式，王穎說：「在鏡頭外，他總想著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怕一點』」，「我覺得他連背影都會演戲，不需要正面，就已經很嚇人！」，「有幾次，我都覺得他好像真的要殺掉我！」
在王穎眼中，北野武是個非常有獨特魅力的演員，兩人在拍攝現場總是有停不下的創作火花，經常臨時討論，交流心得。北野武還主動推薦川端康成的名著《睡美人》給王穎，認為這是非常好的「參考書目」。兩人每每聊到興起處，甚至乾脆直接改劇本，卻也因此造成習慣照表操課又極為敬業的日本劇組同仁非常大的「困擾」。
另一位日本重量級演技巨星西島秀俊，在片中則扮演一個靈感枯竭、幾乎無以為繼的小說作家，因為好奇而偷窺中年男子與少女的神秘關係，漸漸從旁觀者變成了故事裡的一份子。王穎說，他對西島的印象，來自於電影《 Cut 》（西島 2011 年作品），那時覺得這個演員的演技、樣子都很好，於是主動跟他聯絡，兩人結為好友，但當時並沒有什麼特定目的。王穎透露，西島不只是個演員，還是個超級電影迷，他會自費全世界各地到處飛，參加各種影展，花大量的時間看各種影片，他們之間的交往，主要就是奠基在對於電影的愛好上。
《當女人沉睡時》七月一日在台北電影節放映時，王穎也特別到現場與觀眾一起再看了一遍。他說這一次看片，對西島的細膩演出感受特別深刻，「許多演技派巨星，他們都沒有在『演』，而是讓自己變成這個角色」。王穎舉例，在拍攝《女傭變鳳凰》時，男主角雷夫范恩斯就說，他不想研究角色的心理狀態，而是花大量的時間與造型師討論，這個角色該穿什麼衣服、戴什麼手錶，從外型的塑造來進入角色的生命，王穎認為，西島也是這個路線的演員。
王穎導演認為，西島俊秀（上圖）是會透過從外型的塑造來進入角色的生命的演員。
王穎說，有一年聖誕節，他與西島在香港碰面，兩人相處了整整一個星期，就是在討論《當女人沉睡時》的劇本，交換對於這個作家角色的想法。最後當西島要離開的時候，他對王穎下了一個結論：「其實我要演的角色，是你。」在拍攝過程中，西島也真正貫徹了這個想法，他以王穎作為藍本，由外而內改變自己的樣貌，「他讓自己睡得少，黑眼圈變大一點，留起鬍子，變得蒼白憂鬱，連眼鏡都戴我這一款！」
西島另一個讓王穎印象深刻的地方，竟然是超乎靈活的肢體協調度。《當女人沉睡時》其中有一場情緒相當緊繃的關鍵戲，西島潛入北野武與少女的房間，卻意外撞上兩人先後回房，西島因此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躲進床下。王穎說，他當時非常驚奇，因為整個走位的安排相當緊湊，他留給西島完成表演的時間空檔很短，床底下的空間又極為狹窄，然而西島卻乾淨俐落「刷」地一閃身溜進床下，節奏掌握得剛剛好。在訪問時，王穎聊起此事，臉上仍然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當女人沉睡時》表面上看，是一部懸疑、奇情的驚悚電影，但事實上，在導演王穎的心目中，他認為整個故事的核心，卻是極為浪漫的 「夏日與愛的消逝」（ summer and the loss of love ）。王穎說，他一直喜歡愛情故事：「如果你看過我以前的作品，你會發現，它們都可以說是愛情故事」，「我第一次讀到（《當女人沉睡時》）的時候，就覺得這是一個關於『愛的消逝』的故事。年輕的女子慢慢在改變，而北野武的角色無法接受這個改變。這個痛苦本身就是『愛情的逝去』。」
雖然王穎深深著迷於電影裡糾纏反覆的愛情故事，但「這跟我的真實人生沒有任何直接連結，我的生活很無聊的（大笑）」，「身為一個藝術家，電影中的角色多半都是我想像出來的」。不過，就如同西島秀俊的想法，片中的作家角色，與王穎的身份，仍然有著某種程度的重疊，比如說「我和太太很喜歡觀察其他人，特別是在餐廳或咖啡館，我們如果看到像電影中那樣的老少配，就會去想，他們為什麼相愛，喜歡對方什麼」，王穎舉例，「像影片一開始，作家與妻子的對話，跟我與太太之間的日常對話，其實是一模一樣的」。
王穎導演為了拍這部片子，還特地觀察妻子睡覺的模樣。
在訪問過程中，王穎不斷強調「想像力」的重要性。在《當女人沉睡時》當中，他刻意選擇了虛實相間的表現手法，當一切都看起來那麼可信，那麼真實，但是在表面上的可信、真實之中，觀眾卻又能夠隱隱然感受到，在某些角落裡其實非常「不對勁」。甚至當影片從劇情高潮沈澱下來，緩緩走向尾聲，王穎都不曾為觀眾給出任何一個標準答案。
「很多好萊塢電影會操控觀眾的想法，他們不希望觀眾思考、想像，他們會把每一個細節都填滿，直接告訴觀眾，所以在我的電影裡，我會希望把想像的權利與空間還給觀眾，不要過度依賴我提供的資訊跟影像，讓他們自己去思考與判斷。」不過王穎並不認為這是一件容易的事，「當你習慣吃速食，很難一下子適應有機食品。這個轉變不可能一下子就發生，可能需要更多時間」。王穎說，有些觀眾感受到了他想傳遞的訊息，「有人來謝謝我，說很喜歡參與了影片的想像過程」，「即使結局並不明確，我想觀眾也會在其中找到很大的自由能量」。
王穎進一步說：「隨著科技越來越發達，生活裡的影像與資訊也越來越多，因此如今的『大哉問』反而是：什麼才是重要的？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要怎麼判斷？這些資訊從何而來？作者是誰？目的為何？我覺得這些問題是當代年輕人在接受資訊的時候都應該想到的。」他以柏拉圖在《理想國》裡寫下的「洞穴寓言」為例，「一群人在洞穴裡，只能看到牆上的投影，並且以為那些影子就是真實世界。柏拉圖在五千多年前就已經預見了這個事實：人類會被影像控制」，「我只是希望，在我的作品中，能把想像跟判斷的自由還給大眾」。
妻子曾形容王穎「上輩子可能是個女人」，但王穎自己卻說「我並不了解女人」。
王穎小檔案：
1949 年出生於香港，60 年代前往美國學習電影，多年以來一直長住舊金山。身為早期打進好萊塢主流電影市場的華裔導演，王穎知名的電影作品包括描述華人在美國生活百態的《吃一碗茶》（1985）、《點心》（1991）、《喜福會》（1993）、《煙》（1995，柏林影展評審團特別獎）、《情人盒子》（1997），以及典型好萊塢商業浪漫愛情喜劇《女傭變鳳凰》（2002，珍妮佛洛佩茲、雷夫范恩斯主演）、《終極假期》（2006，皇后拉蒂法、傑哈德巴德勒主演）等。王穎的影像風格多變，自在遊走於類型之間，依然保持一貫的細膩情懷。
王穎本人有種老派紳士的氣質，言談間自然流露出深厚的文化底蘊，風趣幽默，輕鬆又調皮，對談時給人的感覺，彷彿一陣陣夏日樹蔭下的微風吹過。採訪時我對他說，親眼見到他，聽他說過話之後，終於明白為什麼「曾被稱為『史上最美香港小姐』的夫人，當年會願意跟你回家」。他聽完後想了一秒，然後放開嗓門哈哈大笑，「其實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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