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線影評/《性本愛》:射完後剩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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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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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本愛》以性談愛,尺度號稱超越拉斯馮緹爾《性愛成癮的女人》,震撼 2015 年坎城影展。

從陰道視角拍攝陰莖一進一出抽插,這顯然不是導演加斯帕諾( Gaspar Noé )第一次玩這類花招。在前作《嗑到荼靡》( Enter the Void , 2009 ),觀眾就已經透過電影見證「龜頭直視鏡頭」等各種奇異的非人觀點。而每每出手總充滿爭議的加斯帕諾這回又「突破」了什麼?如果說德國導演蘭妮萊芬斯坦( Leni Riefenstahl )在為柏林奧運拍攝的紀錄片《奧林匹亞》( Olympia , 1938 )中,找到地上一個坑洞放置攝影機,低角度拍攝從沒有人這樣看過的體育競技,進而從洞口探望出某種意志的勝利,近八十年後的加斯帕諾,則在 3D 技術逐步發展成熟之際,終於發現電影銀幕與景框伴隨 3D 立體深度,其本體即為當代電影的一個巨大坑洞。所以這回,他不只再次讓男主角生殖器填滿這個他新發現的洞,更讓精液朝向觀眾撒出。

但觀眾因此高潮了嗎?加斯帕諾大概永遠不會理解,高潮不是東西一股腦往洞裡塞就可以達成,也不是來自那一發單向自爽的內/顏射。正如他過往作品一樣,加斯帕諾依舊在過度簡單的故事與敘事中,期望指涉更為宏大的命題。當然,你可以說內/顏射的象徵與宣示意義,本就大過實質的感官享受,形式大於內容不是原罪,或許加斯帕諾從來沒有想讓觀眾高潮,只是透過各種方式,不斷挑釁與刺激觀眾。但當一切「性」與形式的炫目被剝除後,「愛」這個早已被說爛了的題旨,在概念充斥又毫無深度與辯證的劇情中,只剩反覆且食之無味的咀嚼。觀眾既沒爽到,也不痛不癢。加斯帕諾大概忘了,他這朝我們而來的猛然一射,我們甚至還不用拿起衛生紙擦臉呢。

所以射完後還剩下什麼?面對生理上的侷限,男人的高潮終究無法永無止盡延續,結束後似乎也只能摸摸鼻子,儲備著下一次的噴射。片中好幾次的射精的確是滿足了身為導演的男主角向前女友所提及,夢想拍攝的一部充滿「血液、精液與淚水的電影」。不知加斯帕諾究竟是藉主角之口,真的對本片做出某種期許或自捧,畢竟《嗑到荼靡》除早已三項皆備外,還比本片多了「奶水」作為一重要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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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本愛》大量露骨的性愛場面流於感官刺激,刺激底下仍是空洞與虛無。

而相比起過往作品,導演這次在鏡頭語言上也相對收斂許多,少見飛天遁地或比《鳥人》( Birdman or (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 , 2014 )更早出現的偽長鏡頭;不過,導演大概還是戀舊的(當然也是自戀的),正如男主角把鴉片藏在加斯帕諾 1998 年的長片處女作《獨自站立》( Seul contre tous )的碟盒中,又正如房間內那在《嗑到荼靡》中已出現過的 LOVE 飯店。觀眾也看到一如既往對《 2001 太空漫遊》( 2001: A Space Odyssey , 1968 )的推崇,一如既往的倒敘,一如既往的上帝視角(只是這次俯瞰激情的身體),一如既往的錯位、黑幕切換、蒙太奇剪輯,一如既往的畫外音旁白,出自那同樣激憤不已、卻顯自言自語的男人。

所以射完後還剩下什麼?依舊是歐洲藝術片中千篇一律的設定,蜻蜓點水似地都沾上了邊,包括來自美國的異鄉人(美歐亙古的價值衝突)、為現實所困且或許平庸的年輕藝術家,以及那總是得不到的初戀或挽回不了的失戀;同樣是一個男人滔滔絮絮追憶前女友,相比起來,近期即將上映的另一部法國電影《那些年狂熱戀情》( Trois souvenirs de ma jeunesse , 2015 )便洋溢著新浪潮的筆觸,雖不見抽插,卻反而將故事拍得性感誘人又無限傷感;又同樣仰賴大量即興表演,相比起導演 2002 年的成名作《不可逆轉》( Irréversible )中充滿能量的 Vincent Cassel 等人,本片卻只見加斯帕諾與去年同在坎城參展的義大利導演索倫提諾( Paolo Sorrentino )一般,於英文世界中迷失了方向。雖說這已不是加斯帕諾第一部以英文對白為主的影片,但其調度始終沒有要解決演員的拙劣尷尬,愛情中不論是濃情蜜意或歇斯底里,都笨拙蒼白到令人出戲(幾次吵架戲尤其可怕,空洞的憤怒),仿若某些硬要加入劇情的成人片中,所有生澀的戲劇時刻都只是在等待著接下來的大幹一場。

《性本愛》戲裡戲外的導演都一再嚷著,在電影這個媒介之中,我們太少看到性之於生活的貼切再現。但在這個電影內真槍實彈性愛其實已非前所未見的年代,《性本愛》為銀幕另一頭的空虛提供了什麼?在那場轟烈的三人行後,影片似乎也只剩變不出新把戲的性愛,甚至老套地再召喚跨性別現身。或許加斯帕諾也正是用這樣的重複,忠實呈現性本身的百無聊賴與毫無重點,人類的衝動本是全無來由。這一點,當代不管是泰國導演阿比查邦( 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的《極樂森林》( สุดเสน่หา,  2002 )或蔡明亮的《天邊一朵雲》( 2005 )都已做了很好的示範。「性」的平實化(normalize)當然可以是一種策略,但敘事、調度與鏡頭語言跟著了無新意又是另一回事。偏偏導演的風格從來就不平實,我們見到精彩的色彩敘事,見到不同媒材的穿插使用,見到構圖不論是景框或三角的精心設計,但始終包藏不住影片的空洞內核與貧血劇本,難道加斯帕諾這次只是將自己的想像力突破,賭注在早已不再新穎的 3D 技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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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本愛》蜻蜓點水式地沾上歐洲藝術片的所有元素。

所以射完後還剩下什麼?這或許是躲在洞裡、帶著觀眾探望的萊芬斯坦從來沒有想到的事情:把自己埋進電影/陰道,然後把一部電影的廢話連篇強行塞進 3D 景框和觀眾身體裡。導演這回不只重施中年異性戀的性幻想老招,再次讓男主角的生殖器官帶領觀眾填滿所有其他角色的洞穴,他更要填滿我們,我們就是他的出口。他讓男主角的精液直接瞄準觀眾,然後賺得自己的成就,在電影史上留下一筆紀錄。而被莫名電剪剪掉的開篇那顆兩分多鐘長鏡頭,說穿了也沒比後段各種性愛的尺度大上多少。畢竟,我們已清楚看到異性戀男性過度腫脹的愚蠢,在不斷戳向我們、射向我們,而當我們沒有獲得享受,一切也只剩腥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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