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貴田庄
就像《秋刀魚之味》裡，不曉得海鰻是什麼的漢文老師被學生恥笑，小津電影裡的老師未必都受人尊敬。從《秋刀魚之味》裡，老師被取了叫「葫蘆」這樣的綽號就可以看出來。
小津電影中以老師為主角的作品有《獨生子》、《淑女忘記了什麼》、《父親在世時》、《晚春》。有老師角色登場的作品除了《秋刀魚之味》，還有《年輕的日子》、《我落第了，但⋯⋯》、《東京合唱》、《我出生了，但⋯⋯》、《我們要愛母親》、《宗方姐妹》、《東京物語》、《早安》、《秋日和》、《小早川家之秋》等，為數不少。
《秋刀魚之味》：小津安二郎生涯代表作之一
在《淑女忘記了什麼》，被喚為博士的醫學部教授（斎藤達雄飾演）流露出雅趣的幽默感；而《晚春》裡住在鎌倉的教授（笠智衆飾演）雖然是個認真的人，可是卻摸魚打麻將，被女兒責備等，這些教授角色也呈現出滑稽的一面。或是像《秋刀魚之味》裡的大學教授堀江（北竜二飾演），因為娶了年輕的續弦而遭到朋友捉弄、在酒席間被開玩笑到甚至被當作他已過世要舉辦喪禮程度。
其實大學教授再娶年輕的太太的情節，在《晚春》裡已經出現過。《晚春》裡扮演京大教授的三島雅夫，由於娶了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續弦，被紀子（原節子飾演）批評「真是的⋯⋯這樣不道德喔」、「好齷齰」等。而《秋刀魚之味》裡結婚典禮結束的夜裡，則有在媒人河合（中村伸郎飾演）家中，平山（笠智衆飾演）告訴堀江：「我說你啊，最近我可看出來你有多缺德」一幕。兩部電影裡，這些台詞最後都以玩笑帶過，讓再婚的道德爭議就此告終。
各位注意到了嗎？小津電影裡稍微帶點滑稽的老師，幾乎都是大學教授。不過小津電影裡還有另一種教師形象存在：就是那些生活並不輕鬆、在舊制中學之類的地方擔任老師的角色，他們跟《淑女忘記了什麼》裡博士過的優雅生活無緣。
如在《東京合唱》裡，退休後的體育老師大村（斎藤達雄飾演）跟妻子一起經營洋食店「卡路里軒」──這個店名在《茶泡飯的滋味》等片也出現過。他扛著開店的旗幟，在商業區街道上邊走邊發傳單。飾演這個角色的是身形瘦高的斎藤，其做為體育老師的過去與認真的個性、與體型搭配起來看更顯怪異。在這部電影中，主角岡島（岡田時彦演出）在失業率高的時期，透過恩師介紹找到栃木縣女校的英文教師職務。太太因為先生找到工作覺得很高興，但另一方面也因為要搬離首都而難過。
《獨生子》的主角良助（日守新一飾演）則是夜間部老師，為了招待從信州來的母親還必須跟同事借錢，日子過得並不寬裕。電影中，良助原本在信州的老師也是抱著雄心壯志來到東京，後來沒辦法只能開炸豬排店。這兩部片子裡的老師看來既不幸運、也不怎麼受尊敬，跟《秋刀魚之味》裡的佐久間老師（葫蘆）類似。
《東京合唱》（左）和《獨生子》（右），兩部片裡的老師看來既不幸運、也不怎麼受尊敬
少有的例外應該是《父親在世時》中，在秋田的工業學校擔任化學老師的兒子（佐野周二飾演），想辭去教職到東京跟父親（笠智衆飾演）一起住，到東京的公司上班；但是曾擔任舊制中學數學老師的父親反對，告訴他「你現在的工作很有意義」，說服他打消這樣的念頭。當然父親的這段話，是編劇意識到戰爭這個非常時期的時代背景而寫出的台詞。
可是如果先不管父親的這段話，《父親在世時》裡的父子對於教師這份工作其實沒有那麼重視，因為父子倆對於辭去教職都看不出來有什麼猶豫。雖然兒子最後聽了父親的話，繼續擔任教職⋯⋯
小津自己對於教師這份工作究竟是怎麼想的呢？從小津電影裡的老師群像來看，他本身對於老師或老師這個職業其實評價並不高。從小津年輕時的親身經歷也可以作為佐證。
一九一三年三月，小津九歲的時候，他從深川的小學轉學到松阪的小學。這是因為他父親認為鄉下的教育比較健全。後來在一九一六年，小津進入宇治山田中學校（即現在的宇治山田高中），開始寄宿學校的生活。但在一九二○年最後一學年，由於真相不明的稚兒事件，他遭到退學處分。這時小津被趕出宿舍，過了一小段時間從自家通學的生活。
這件事造成令人慶幸的結果是：小津可以自由去電影院看電影，而這也造就他日後成為電影導演的契機。小津在一九二一年參加神戶高商（即現在的神戶大學經濟學部）入學考試失敗，翌年再參加三重師範學校的入學考試也沒錄取。因此他在進入二十歲前的最後一年，遠赴距離松阪三十公里的普通高等小學校擔任代用教員。
稚兒事件造就小津安二郎日後成為電影導演的契機
如果考慮到這段過去，小津離開出生地深川，在父親的故鄉松阪渡過的十年光陰，究竟在他心裡投下多大的陰影呢？對許多人來說，學生時代無疑都有許多美好愉快的時光，但一回想學生時代，通常都忘了這些、腦海中反而先浮現想遺忘的事情，像是討厭的老師、不喜歡的課等等。我自己就是這樣，將在學校及別處發生的事隱藏在心底，結果形成了精神創傷，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內心似乎充滿各種各樣的陰影。
對於小津來說，在松阪的學生時代，或他當老師那段時期的回憶，究竟有什麼樣的意義呢？小津似乎一直很討厭把自己逐出宿舍的舍監，因此也留下拒絕出席中學同學會的傳聞。《秋刀魚之味》裡河合的台詞，據說就是反映這段過去。
平山：「喔──葫蘆已經很老了。」
堀江：「我還以為他已經死了。」
河合：「不，那種傢伙死不了的。他不會死，殺也殺不死。」
平山：「你還在恨他嗎？」
堀江：「他的漢文課把我們整得好慘。」
河合：「葫蘆他太過份了，我們何必邀他。」
平山：「可是已經請了呀。」
河合：「如果要請他，我就不去了。」
堀江：「別這樣說，我們這次又不是為了他才開同學會。」
平山：「你不來就沒意思了，來嘛。」
堀江：「來嘛，來嘛。」
河合：（彷彿要吐的樣子）「不要，我不去。」
河合後來還是參加了同學會，最後還跟平山兩人送葫蘆回家。小津成為知名導演以後，也出席了舊制中學時代的同學會，不過遭到退學被趕出宿舍的經歷，的確在小津心裡留下了陰影。同樣的，我想入學考試失敗多少也對他造成影響。總而言之只要擔任教職，不論大學教授也好，小學或中學老師也好，明顯都不是小津感興趣的職業。
我們再把話題回到《東京合唱》這部片。岡島在芝區的職業介紹所（也就是現在暱名「Hello-Work」的公共職業介紹所）遇到以前的體育老師大村。來徵人的大村知道岡島目前失業，就請他先來店裡幫忙一陣子。岡島對於在洋食屋工作有些猶豫，但由於老師拜託，又說會好好照顧他，就下定決心在老師的店裡幫忙。
大村所開的「卡路里軒」位於白金區。店面的看板寫著「一盤滿腹主義 咖哩飯／咖哩豬排／喫茶」。由於他以前當體育老師，開的店感覺也很健康。店內貼著這樣的招貼：
宣言
健全的精神是謂健
寓於健康的身體
以咖哩飯實現
一盤滿腹主義
此乃本店使命也
營養豐富
美味便宜有益健康
注重清潔衛生
是為宗旨（以下略）
聽到岡島問「店裡沒有僱女給嗎？」大村老師對他投以訝異的眼神答道：「我們店裡不用那麼輕薄的方式招攬客人，我跟我太太兩個人清爽地經營就可以」，認為老夫婦經營的店不需要女色招攬生意。
岡島試吃了卡路里軒得意的咖哩飯，不過吃到一半就接到老師要他去發店裡傳單的請託，由於這個任務讓岡島覺得難為情，因此他完全失去食慾，用湯匙翻攪著咖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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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電影最後在卡路里軒舉辦的同學會劃下句點。透過鏡頭照到的牆上告示，我們可得知這家店的咖哩飯定價十五錢。因同學會而聚集的過去學生們喝著啤酒談笑，邊吃咖哩飯。正直的大村老師對於要不要跟他們收錢，感到很猶豫。最後他下定決心，說出下面這段話：
「這樣的場合如果還要收費，
似乎有點太計較。
不過非常不好意思，
我實在是情非得已，
請各位諒解。」
多麼實際、認真的一位老師啊！在小津電影裡描寫的人物中，大村老師是最有原則、值得敬愛的老師。由斎藤達雄來飾演，憑添一股莫名滑稽又哀愁的氣氛。尤其在戰前作品中，小津描繪的男性，多少可看出這種認真中帶著一絲滑稽與哀傷的氣質。
小津為什麼都為退休或轉業的老師，安排開「洋食屋」或「炸豬排店」、「拉麵店」這類餐廳呢？小吃店的確是現金進帳比較快的生意。不過就像大村老師屈指數算出席同學會的人數後，還是決定要收每人十五錢餐費的場景，小津電影裡描寫的這幾家店，看起來生意都有些冷清。
看到小津電影裡這些前教師們開的餐館，讓我聯想到所謂的「三把刀」。三把刀在中文裡代表三種擅用刀器的職業：「廚師的菜刀」、「裁縫的剪刀」、「理髮師的剪刀」。只要具備使用這些刀器的專業技能，不論置身在哪都不用愁。這個說法也代表華僑在海外謀生的技能。不過在小津電影裡，這些改開餐館的老師們，都沒有成為廚藝精湛的廚師。他們都起步太晚，無法成為傑出的廚師，只能藉著女兒或妻子的手藝，勉勉強強經營著小店。
本文節錄自《小津安二郎的餐桌》· 田園城市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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