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認為設計自身蘊含著一套邏輯。
不論你設計的是什麼,不管你是建築師或家具設計師,
都適用那一套邏輯,都是用同樣的方式在思考。” 張叔平 William Chang Suk-ping
王家衛在一九八九年導了他的第一部電影,我大概是在那個時間點的七年前認識他的。他當時是個編劇,譚家明介紹我們認識。很快地我們就成了好朋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經常聊電影,只要有時間就會約出來喝杯咖啡,整晚暢談電影到天亮。我們一起吃夜宵,一直聊一直聊──七年來我們就是這樣交心。然後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他要拍一部片,而他要當導演。顯然我就是他的美術。我們就這樣很自然地開始合作。七年來聊了這麼多,我們已經非常了解彼此,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當他設定好景框時,我馬上就知道他想要做些什麼。這種工作方式非常偶發,不需要計畫。我以前不知道他後來會成為導演。
我們只是熱愛電影,喜歡討論電影。那是一腔的熱血,而我們不知道這分熱忱會把我們帶往哪裡。比如說,他的第一部電影,得在期限之內交片,他就打電話問我可不可以幫他做剪接,我說OK。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一樣放浪不羈。不像現在的我們,非常小心翼翼。我們當時很樂在其中,一點都不在乎錢,反正我們從來都沒賺到錢。
我永遠是第一個參與王家衛案子的人。當他開始著手一部新電影時,我們會先小聊一下。他會告訴我那是部怎樣的電影,有時候給我看一些參考照片或繪畫。看著這些參考資料時,我會試著用自己的方式去感覺這部片,然後開始思考並尋找適合置入這部片裡的物件。從我接下案子的那時候起,我就會一直想著要替那部片找東西。我必須上街到處走到處找──也許是一雙鞋、一件襯衫或一張桌子,然後,忽然間,有個物件抓住我的注意力:就是它!這部電影需要的物件。這個過程多半非常的有機。而在我有想法之前,我通常不會坐下來寫或畫些什麼。
我喜歡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喜歡掌控電影的整體樣貌。這就是我喜歡剪接的原因。但是在拍攝期間,我從來不干涉攝影師的工作,只負責我的場景和所有道具燈。攝影師可以選擇要或不要,由他自己決定。我不會為這個去跟他爭執,因為他有自已的想法。我通常很樂於接受他們的想法,因為他不用的話,一定有他的理由。拍王家衛的電影,我們都很自由自在地做我們想做的事──這樣比較有趣。
我跟王家衛熟到就像兄弟一樣,就算我犯什麼錯也沒什麼大不了。與其他的導演合作時,我就必須非常小心,不能浪費他們的錢、他們的時間,總之不能浪費任何東西。我必須非常仔細、精準地跟他們應對。當然我還是試著用我一貫的方式去做,但又不是完全一樣,因為我得跟導演們報備我正在做些什麼。跟王家衛合作時,我不需要特地去告訴他我在做什麼,而是先做再說,完成後再給他看結果。但其他導演通常不習慣這種工作模式,所以我必須事先告知他們,先給他們看過速寫或參考資料之類的東西。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工作模式。跟其他的導演工作其實也很有趣,所以我願意調整方法跟他們配合,因為這種溝通可以讓我知道導演們正在做什麼,看到另一種做電影的方法。這絕對是好事。但是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的思考邏輯和個人觀點,所以你一定要融入其中。當我沒在剪接時,我不會特意為了它去調整什麼。換句話說,當我在做美術設計時,我不會去想別的事,只專心考慮服裝、場景和道具的事。我從來不去揣測導演會怎樣拍,這完全不是我在意的點。直到電影開始拍攝的時候,我才有可能坐在監看螢幕旁,看一下效果如何,同時想像一下剪出來的感覺。
製作《一代宗師》時,我手下有個二十人的場景兼道具團隊,不包括木工。然後我有個「主美術指導」( Chief Art Director )負責繪製場景圖,他有幾個助理幫忙畫施工圖。另外,我還有個「主服裝設計師」( Chief Costume Designer ),手下有五位裁縫師和一些助理。這不是個很大的團隊。我試著讓團隊維持在比較小的規模,有效率就夠了。我們從早上十點工作到凌晨三點。每天我總是從坐在服裝間裡開始,我的美術指導會進來跟我討論場景,然後我會盯著服裝製作的每一個環節,不希望有任何的誤差。我必須盯著他們裁剪布料和上面的花樣,以及他們怎麼縫釦子。下午的時候,我會跟美術指導去視察場景,再回來繼續確認服裝的進度。
在中國電影圈裡,我們的工作時數很長,沒有休假,沒有星期六或星期天,除非導演這兩天沒有要拍攝。而就算導演不拍攝,我們也要做準備工作。我們一直保持在一種工作狀態中。我喜歡這種工作模式,因為你不單是在做一個工作,而是讓自己投入整個事件中,是屬於它的一部分。我覺得這樣子工作會比較有趣。
我的年紀愈來愈大了,現在只想好好享受我的工作。就算結束了一整天的拍攝,我回到家後還是心繫著工作,思考服裝、想著道具。每分每秒,我都在思考這些東西,因為我很享受這樣的過程。
這一切很自然地就浮現在腦海裡。
在美國製作《我的藍莓夜》時,我體驗到了美國那種太過複雜的工會制度。你沒辦法直接要求某個人幫你做某件事。那裡有太多我無法理解的規則。我是個很隨性、即興的人。在香港,我可以隨時請剪接師或編劇幫我刷油漆,因為我們都很熟。我的盯場助理、服裝助理和道具助理,幾乎都是同一群人,我們一起完成了所有的電影—每一部王家衛的電影。我們是同事,也是朋友。
不過,我發覺我現在很不喜歡回顧以前的事。我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我回頭看我以前做過的電影時,都會捏一把冷汗──不喜歡自己把它做成這樣。顯然,當時我覺得那樣做很好,但現在的我看都不想再看一眼。我對我做過的每一部電影、每一件事,都有這樣的感觸。我想這是因為我變了,一切對我來說已經不一樣了。
本文節錄自《美術設計之路》,行人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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