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浩翔（香港導演，曾以《大丈夫》、《破事兒》入圍金馬獎最佳導演。）
跟編劇構思電影《伊莎貝拉》的劇本時，曾經想過這樣的一段情節，那就是當杜汶澤飾演的貪污警察，向女兒張碧欣（梁洛施飾）講述自己決定不選擇逃亡，而選擇在法庭上認罪，接受坐牢的命運時，曾經想過張碧欣會邊哭邊搭上一句說：「你在獄中洗澡時，要是掉了肥皂，切勿彎身去拾啊。」
那是因為每次看監獄片，囚犯在獄中洗澡時，總是因為俯身去拾肥皂，而被其他同牢犯人性侵犯，彷彿這已是在監獄裡不成文的規定。一旦看到有人去拾肥皂，大家就會眼神互望，一擁而上地去雞姦他。你永遠聽不到他們在討論：「喂，今天到底要幹誰或什麼什麼時候幹」之類，彷彿這已就是一個訊號。
《伊莎貝拉》片段
記得小學時，男生總愛玩「圍閹」，也總得有些人帶頭指著某同學，大喊一聲：「閹他！」，這樣大伙兒才會一哄而上。可是在這些監獄片中，往往就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出來發施號令，眾人懂得自動配合。對我來說，這總是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當然，《伊》片最後並沒有用上這句對白，因為看過劇本的人，都認為這句對白，實在太過破壞那幕獨白的傷感氣氛，恐怕觀眾不知道你是認真還是說笑，同時也破壞了前面辛苦建立起來的情緒。對於這點，我是有點同意和不同意的，因為站在角色而言，有時候生命到了極致之痛苦，可能剎那間所關心著的事情，是一些很不可思議的小枝節。
大概因為我本身是這樣的人，因此在想事情時，總是從那個方向去推想。我並不太覺得這句說話會引起觀眾太大的情緒差異，生命中每個人在什麼什麼時候說什麼什麼話，你總是很難預期。張達明告訴我，他父親有天晚上突然語重心長的跟他說，要告訴他人生最重要的領悟，當張達明準備聚精會神地聽著時，他父親告訴他，「在玩梭哈時，不要期望自己能拿到順子。」。當然這句話也有它背後伸延出來的社會性意義，也啟發出什麼什麼宇宙的大道理，可是這裡篇幅有限，有機會我們再細談。
好像說得有點遠了，話說回來，這句話最後並沒有放進電影內。可是在幾年後，看到亞當山德勒（Adam Sandler）和凱文詹姆斯（Kevin James），於二零零七年合演的《迫上斷背山》（I Now Pronounce You Chuck & Larry）（編按：台譯《當我們「假」在一起》），當中有一幕，任職消防員的二人，由於假裝同性戀結婚的事情被同僚發現，因此在消防署的浴室洗澡時，眾人都對他們大為顧忌，其中有一個同僚，其手上的肥皂掉了在浴室的地上，見他倆都在時，便不敢俯拾，跟著去搶另一同僚的肥皂，結果那肥皂亦一同掉到地上，讓同僚大為緊張。
我認為這場戲，是影片中拍得最好的一場。當肥皂從手中跌出掉落時，還用上了慢鏡，我才意識到，這不只是我個人留意到的事，甚至是這種電影慣用的潛在遊戲規則。
《當我們「假」在一起》洗澡片段
就像所有驚慄片中，任何人說：「我出去一下，待會回來。」那就會是遇上連環殺手或遭遇不測的先兆；又或是所有魔鬼和兇手，都會躲在浴室中，待你打開鏡櫃後再重新關上時，他才趕緊站在你的後面。這樣的手法看得多了，當然會熟知套路，甚至可像《奪命狂呼》（Scream）（編按：台譯《驚聲尖叫》）那樣，去解構和嘲諷這類驚慄片的模式。
但話說回來，到底監獄中的性侵犯情況，確實是因為某人俯身拾肥皂而開始，還是這只是電影中設計出來的遊戲規則，這點我不太肯定。畢竟我沒有為這方面做過詳細的資料搜集，而認識坐過牢的朋友也不算太多，不過就算你認識許多坐過牢的朋友，難道你會問他：「對啦，到底你們在監獄內被人雞姦時，真的會像電影裡的那樣，是在俯身執拾掉在地上的肥皂時遇到的嗎？」這樣的問題，總是不太好意思提出吧。
但在我生命的成長中，確實有許多事情都是從電影的情節中得來，這些情節往往會幫助到我們和陌生人打開話匣子。好像去朋友婚宴，坐著一桌子陌生人，旁邊有人說他自己是做建築工程師時，我就會問他到底是否可以像電影中那樣，當水泥地基還沒有起好時，我們殺了人，就可以把他推進水泥中，從此埋在地基裡呢。當然在旅遊時，遇上土耳其人也可以問他們，土耳其的監獄是否如亞倫派克（Alan Parker）的《午夜快車》（Midnight Express）內所描述的一樣。
《午夜快車》片段
但這是很容易引起對方的厭惡，因為電影的刻板式描述，往往很容易就做成對不同文化產生歧視。正如在西方人眼中，香港還是有許多留著兩撇長鬚、拉著人力車的車伕；維多利亞港還有許多破破爛爛的帆船；香港滿街都是等著白人來 pick up 的蘇絲黃（編按：詳見《蘇絲黃的世界》）一樣── 也不是完全沒有啦，只是可能比例上沒有西方人想像中的那麼多而已。
到底在現實中的監獄裡，掉了肥皂該不該彎身執拾呢？即使你告訴我絕對安全，由於我中的電影毒太深，總是會有一點陰影。幸好，在目前來說，還不用為這種事花心神，畢竟還沒有機會遇上這種狀況。
本文節錄自《有關我在裝作正常人方面的嘗試》，凱特文化出版。
重擊有 Podcast 囉！歡迎到各大平台搜尋「娛樂重擊」並訂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