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立忍於2009年以作品《不能沒有你》,一舉拿下四十六屆金馬獎最佳導演等五項大獎,近年他將重心回歸演員身份,兩年演出八部片、忙碌穿梭兩岸。在新作《寒蟬效應》中,他飾演與女學生發生關係的大學教授,道貌岸然卻又散發熟男魅力,以精湛演技入圍本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獎項,毫不令人意外。以下是與戴立忍的第一手對談,聽他談電影、談《寒蟬效應》(以及師生戀!),以及大家都好奇的:談台灣電影如何突圍而出。
鄭偉柏(以下簡稱鄭):王維明導演如何說服你演繹片中「李教授」這個角色?開拍前他和你做過哪些溝通?
戴立忍(以下簡稱戴):我跟王維明在大學時代就認識,對彼此還有工作態度及工作能力有一定了解,所以他找我的時候我沒有太多考慮就答應。
鄭:你與王維明導演都經歷過台灣電影新浪潮洗禮,他也跟楊德昌導演共事過,又有學校的這層關係,在片場有沒有特別的默契?
戴:他相信我可以把這個角色弄好,我當然也絕對相信他在導演這方面的調度能力,所以其實我們的溝通是相對比較少,這也讓他有比較多力氣放在其他事情吧。當然我也會用我的方式去觀察或是去了解他想要的方向。
鄭:台灣電影這幾年有很多不同類型。王維明導演是藝術學院科班,也經過楊德昌導演的系統,你這幾年參與了很多片子拍攝,覺得這部片最大不同之處?
戴:最大不一樣的地方⋯⋯就是雖然這是王維明的第一部電影作品或電影長片,但我發現他非常熟稔也非常熟悉這個工作,原因是來自於他這7、8年來,拍過幾百部廣告片,他對於現場的調度及影像語言這幾件事情的實踐,其實都非常熟練。
除了技術之外,他在現場很冷靜,很清楚要什麼,最特別一點是演員非常信任及依賴他,這是最大不一樣的地方。在現場他就像是催眠師一樣,可以說服、引導,他掌握度非常高,是我本身參與過的製作當中,他應該是最高的一個。
師生戀其實很常見,只是你不知道⋯⋯
鄭:你過去詮釋過很多反派角色,絲絲入扣入木三分,在這部片裡面,飾演大學教授,握有一些權力,卻跟女學生產生踰越道德的關係。如何詮釋這個道貌岸然而且反差非常大的角色?
戴:基本上就是放掉所謂社會的道德觀,也回到人的慾望與欠缺,這其實每個人都會有,就是你面對慾望、生活中的欠缺時的反應。師生戀在目前社會上還是一個禁忌,至少我個人是相信它是禁忌,是一個權力不對等的交往狀態,但事實上據我觀察,我認為在台灣的學校當中,師生戀及不倫戀的比率很高。
鄭:探究原因,或許是媒體發達、網路發達,我們到2000年後,才感覺這個世界很混亂,情感的規則被打破,其實以前就有了。
戴:我也認為是一直都存在,當然現代社會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愈來愈平常,互動愈來愈密切,這種發生的機會及大家的容忍度也愈來愈高。過往認識的朋友當中,其實也有不少師生戀的例子。
鄭:你的觀察是,可能看到這樣的couple,在其他人的眼裡是互動很自然?還是稍微有隱藏一點?
戴:真的在人前互動很自然的不少,就像我以前唸的學校,而且不止有一對有這樣的關係,也有結婚生小孩的。像這樣關係公開的比例很低,可是我們生活中都會認識或是身旁朋友會有類似的情況,更何況那些沒有公開的,比例是很高的。
鄭:其實它不只是少數,差別是檯面上跟檯面下,或公不公開的差別而已。
戴:對啦,那不公開的原因就是剛說的禁忌所致,但那個禁忌並沒有阻止數量或是比例減少。
鄭:片中一場非常精彩的戲,你和郭采潔飾演的「白白」,在教授研究室這個看起來很神聖的場域,發生了性關係。那場戲看來是這本劇本中第一個劇情的衝突點,你和采潔之前有做怎樣的溝通?或者王維明導演怎麼跟你們溝通,期望呈現的方式?
戴:通常我會事先跟對手溝通,身上有哪些地方不希望被碰觸,這些都可以條列開來、講清楚,讓導演及攝影師也都知道,這樣大家比較不會有個曖昧空間,通常這個曖昧空間會反過來影響女演員,當然有時候男演員也會被影響,可能會有一個料想不到的情況發生,我習慣先把這些事講清楚,這樣子彼此便可知道界線,再從界線裡做調度。
鄭:采潔有跟我說,她是完全交給你去主導那天的狀況。她的紅線在哪裡?
戴:我印象當中,她好像沒有什麼紅線吧。基本上這個劇本跟電影需要到什麼程度,已有一個框架在那邊,戲中那是一個倉促發生、有點擦槍走火的情況,它不是唯美浪漫、一切都準備好、有蠟燭香精那種情況,也沒有很多的調情,它是一個比較偶發的。
鄭:對於「白白」是猝不及防,沒有預想到的,但對李教授而言呢?
戴:那就是駕輕就熟的。但無論如何,那是以快打快的情況,像你講的,我們不可能讓對方有太多時間反應,可能用一種權力的、權威的、上對下的、指導與被指導的關係,在很快的時候產生一個幻覺,在那個幻覺當中,趕快讓彼此關係達到一種程度。
為了李屏賓的鏡頭,《寒蟬效應》就值得一看
鄭:那場戲總共拍了多久?
戴:拍攝時間不會很久,因為專心在裡面工作且現場要注意很多事情,所以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我印象中不超過3個take。OK的那個take時,我跑去看攝影機的重播,我當場嚇一跳,攝影師賓哥(李屏賓)真的太厲害了,他非常準確,用一個比較緊一點的景框來捕捉這兩個人的動態。景框不足以呈現兩個人的狀況,所以攝影機要移動游走,而他游走的那個點太準確,在我看來就像是攝影師他參與了表演,因為攝影師就是引導觀眾的焦點要放在哪裡,而他放的那個焦點都剛好是那場戲必須要被呈現的。戲就按照他焦點移動的順序走。
鄭:劇情的推演,跟兩邊權力的施與受。
戴:對!一種情感。他先讓你看這部份的,再帶你看那部份,順序組成起來本身就有點類似剪接的蒙太奇了,這不是兩個人的對手戲而已,至少攝影師賓哥也是一個演員,他參與了整個過程,所有人包括導演、包括郭采潔自己看了,都覺得很棒!我記得那場戲很快就拍完,那個主要的鏡頭最大功勞是在攝影師,非常準確地捕捉到現場正在發生的事情、有意義的事情,然後他在現場已經組織了一次。
鄭:應該算是在剪接之前的第一次剪接,攝影師已經完成了。
戴:對對對,可以這樣講。
鄭:這部片有個很重要的法庭戲,台灣近10、20年來很少有這種法庭的攻防橋段。在片子裡面妻子要為你辯護,然後一層層剝開其中的不堪,在現場如何表現?
戴:這有個很重要的東西是地域性。像在台東這個地方,它是一個不那麼繁華的城巿,人口不多,這個教授在地方上是有名望、大家都認識的,走出法庭他還要做人的,不管過程是怎麼樣,他都要維持社會面貌。我在法庭裡面,比較注重的是社會面貌,這個角色因為是社會上有名望的人,在面對法律時,他會有一定的姿態、驕傲還有履歷,這些他都是要維持住的,或者是去利用的籌碼。這場法庭戲我就是用這個角度處理。
台灣電影在商業上,到底缺乏哪一塊?
鄭:你過去執導《不能沒有你》取材自真實新聞事件,在《寒蟬效應》裡,李教授則是野百合學運的參與者,劇情中也出現美麗灣。將社會議題與社會運動放進電影裡,是不是台灣電影工作者中生代一種理想呈現?
戴立忍:對呀,尤其是今年,這一年來好多電影都放進社會議題,最近我參與的幾部好像都有,林靖傑的《愛琳娜》、楊順清的《獨一無二》也有這部份,還有好幾部。
如果電影是所謂的第八藝術,或者說電影是一種綜合性的創作,創作者經常都會希望能夠跟他所生活的環境產生一種對話。這幾年的台灣不就如此嗎?剛好有很多的公民活動,也是一個公民意識開始萌芽或覺醒的情況。所以台灣這一兩年電影裡看得到很多社會議題。
鄭:但社會關懷和商業巿場,有時沒辦法美好的融合。你會不會擔心商業電影巿場在這中間的平衡?這是很大的學問。
戴:我倒不怎麼擔心,因為目前看到的所謂把社會議題結合到電影裡的情況,我剛講到的那幾部,沒有任何一部的主題是完全緊扣的。
鄭:除了《白米炸彈客》外。
戴:對,《白米炸彈客》算是。我們所謂比較硬的、比較難消化的題目,在一般商業巿場比較不那麼容易被接受,但事實上目前這一兩年台灣的片,大部份都只是拿來當成氛圍的塑造,或呈現目前的社會樣貌,並不是一個真正的主題或是作者真的想細入探討的部份,但也有像你剛提的《白米炸彈客》,或是《不能沒有你》這樣子直撞的。
鄭:台灣電影在商業上,到底缺乏了哪一塊?
戴:好幾塊呢!我覺得台灣電影是有在變化,從敍事方法、鏡頭語言還有製作規模,它所能提供的想像的確愈來愈高,但還需要時間來成熟。
鄭:可能是過程,還在路上,距離終點還有一大段。
戴:那個終點是什麼也不知道,不一定是好萊塢電影的邏輯,也不一定是韓國或香港、大陸的,台灣應該要有也一定會找到自己的語言,在這語言還沒完全落實之前,我們現在就會看到作品也有別人的影子,也有自己的風格。有些做的蠻好的,像馬志翔的《KANO》,在我看來是非常具商業性的,故事結構、敍事節奏又與其他國家的商業電影有區隔。
長出自己的樣子 別拷貝別人的臉
鄭:你現在穿梭兩岸,也參與很多中國大陸的電影,你怎麼看待這個未來很有可能成為世界第一大的巿場?台灣演員面對這樣一個大的巿場,要怎麼去因應?這是大家都很想討論的話題。
戴:不管是全球化、華語區化的巿場裡,多元是一個很重要的元素,所謂多元就是你的產品不能長得都類似,或者是風格味道都太相近。所以台灣在這個區塊當中,還是要保持地方性的特色,用旅遊作例子,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方旅遊,就是會想要了解或感受地方特色,若都與別人一樣,你或許就不會想去,或是去過一次便不再去了。
電影也一樣,這種屬於文化、人文的東西,必須要有自己的特色,從這個特色出發,加入大巿場或廣大觀眾群時候,才有成功的可能。
鄭:如果將電影拆開來看,劇本、明星、導演、創作人材,台灣的優勢在哪裡?陳國富導演曾說,台灣還是有個別很優秀的電影人,可以提供故事的發想、題材創作的刺激。明星,包括像彭于晏,這些人都有很好的發展,這些優勢是依然存在的嗎?
戴立忍:當我們在講這個優勢的時候,講的是一個培養過程、一種人文素養、一種地方性的文化特色,台灣有它自己獨特的樣貌,好比說我們剛講到的明星,他可能舉止談吐就不太一樣,會讓台灣以外的人想多停留一下、多了解一下的那種,這的確是一個特色,但隨著經濟或文化的交流愈來愈多,它會愈來愈模糊,所以到後來還是要看紮不紮實。
鄭:台灣最近有很多負面新聞,有些人會說失去對人性的信任。你覺得今天這個環境跟以前比較,缺乏什麼?
戴立忍:台灣民主化過程面對這麼多衝擊,這個衝擊包括經濟的、文化的、政治的,它必會產生的一種陣痛期。至於缺乏了什麼?我倒是比較願意從台灣社會「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這個角度來看,不是缺乏,而是具備了什麼。我覺得具備了一種勇敢,和以前比起來,敢去碰觸大家本來不願意碰觸的、生活上、文化上、道德上的問題。所以我對這個部份比較樂觀,然後採取包容的態度,我認為這都是一個必然的過程。
(本文轉載自新浪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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