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思曠
2000 年 7 月的《科幻世界》文刊某一頁最下方,印著一位雲南高中生讀者的話:「如果我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導演,我一定到《科幻世界》來找劇本。」這一頁刊登的科幻小說,正是劉慈欣的《流浪地球》。19 年後的今天,《流浪地球》不負眾望,成為本次己亥年賀歲檔電影中冉冉升起的明星。
早在《流浪地球》之前,《三體》第一部獲得雨果獎不久之後,「科幻電影元年」的說法就層出不窮,卻總懸於空中,遲遲無法落地,就連備受矚目的《三體》電影,至今遙不可及。直到《流浪地球》宛若橫空出世,好評從首映禮過後個別科幻作家、學者、愛好者的社交媒體狀態,蔓延到影評網站,再演化為大年初一正式上映時的如潮湧動,加上電影獲批於 2 月 8 日在北美澳新大部分城市上映,眾人不禁再一次發問:這一次,科幻電影元年是不是真的来了?
元年之前:希望是這個時代像鑽石一樣珍貴的東西
很多科幻工作者和影評人滿懷激動,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但也提出不少問題。翻遍網友們的觀影評價,倒是發現有一個頗具共識的詞可用以總結——瑕不掩瑜。科幻電影代表著電影工業的最高水準,幾乎人人都知道科幻電影耗資驚人、難拍,現階段的華語電影工業也很難拍出好萊塢式的成熟科幻電影,但是一直有勇士前赴後繼,哪怕硬磕也想要親筆寫下這「元年」二字。不論他們初衷如何,都是懷揣對華語科幻電影的希望,借用電影《流浪地球》中前後呼應的一句話說,「希望是這個時代像鑽石一樣珍貴的東西」。
郭帆導演並不是第一個吃螃蟹,而是攜手製作組,第一個堅持吃完螃蟹並成功告訴大家味道還不錯的人。在多篇採訪中,他不斷提及相關參與者的付出,比如演員吳京的慷慨相助、吳孟達的傾情出演,製片人龔格爾砸鍋賣鐵的堅持,中科院科學家顧問們的嚴密推演,北京大學心理學教授對於人物關係的強化等等。
在這部多方鑄就的作品中,身為科幻迷的我確實看到了誠意滿滿的希望:一方面,追求電影通俗化和科幻美學的同時,盡可能顧及硬科幻細節、減少硬傷,拍攝之外下了不少功夫,讓力求嚴謹的觀眾可以結合劇中人物的解說和特效畫面的呈現進行思想實驗的推演,得出說得通的結論,不拘小節的觀眾也不會因過多陌生名詞而感到受困擾。
另一方面,更讓人感到驚喜的細節是這部電影裡的中國元素。雖然隨著中國電影市場日益壯大,中國元素早已如中國演員一樣在海外科幻電影中頻繁出現,但大部分是在純粹西方電影美學中異化,淪為臉譜化、套近乎似的存在。《流浪地球》中,地下城的建築、各種物件和春節氛圍,地面上顯眼的紅布標語、冰封中的上海陸家嘴建築(包括並不存在的 2044 上海奧運大廈)、北京第三區交通委「行車不規範,親人兩行淚」的車輛啟動提示音,就連最容易讓觀眾注意到的重型機械,也改造成了中國觀眾更加熟悉的蘇聯美學風格。至此,中國元素在科幻電影中探索出了更加相得益彰的表現形式,並有望在未來做得更好。
十年前,嚴鋒教授評價《三體》時曾表示,劉慈欣「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升到了世界級的水準」。今天,我們或許可以說:郭帆和所有參與者一起,眾志成城,把華語科幻電影提升到了世界級水準。
元年開啟:流浪與回家,有意義的降維處理
《流浪地球》走向世界之前,首先面對的還是國內觀眾。除了中國元素之外,電影的故事和人文內核也相當中國化,地球在流浪,人物卻和現實中的觀眾一樣在春節期間念念不忘回家和團聚。這導致電影對於原著的敘事和立意做了降維處理,觀眾對於電影格局評價產生了兩極分化。
如果觀眾同時是原著粉,那麼便不難發現,電影《流浪地球》是在保留原著世界觀設定的基礎之上,截取其中篇幅不多的一個部分,塑造全新的人物裝進去,重寫了新故事。如果對於科幻作品情有獨鍾,那麼也不難從中看到大劉另一部作品《全頻帶阻塞干擾》的影子,以及對於《2001 太空漫遊》的致敬。說來也巧,本年度賀歲檔有兩部電影都和劉慈欣有關,除了《流浪地球》,另一部《瘋狂的外星人》據悉靈感和《鄉村教師》不無聯繫。這兩部原著都出自劉慈欣科幻創作生涯的第二階段。
作為「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升到了世界級的水準」的硬核科幻代表作家,劉慈欣對於個人創作生涯有著異常清晰的總結,甚至直接影響了不少文藝研究者的結論。在劉慈欣眼中,這一階段的作品加強了人文內核和科學技術的結合,共同特徵是充滿塵世喧囂的灰色現實世界和難以抵達的空靈科幻世界並存,產生強烈反差,構成故事的主題。從中影儲備的三部劉慈欣作品 IP 中,郭帆選擇《流浪地球》而非其他兩部作品(《微紀元》《超新星紀元》)進行電影改編,無疑是追求平衡的明智之舉:不僅更容易拍,而且更符合中國觀眾現階段對科幻電影的接受程度。
《流浪地球》原著是劉慈欣宏敘事和宏細節的早期嘗試,即歷史的大框架敘述變成小說的主體,通過全景式史詩敘事,數百字即可跨越億萬光年的歷史,人物主體也不再拘泥於個人,反而更加重視種族形象和世界形象。到了電影版本,故事時間與敘述時間的距離縮小,敘事節奏更接近現實主義文學作品,沒有打破觀眾從日常生活中獲得的時間概念,劉慈欣式的宏細節僅被保留在為數不多的大場景跳轉和細節處,如王磊救援小分隊未能及時完成任務,被告知整個杭州地下城連同其中 35 萬人全部被岩漿吞沒。電影採用個人視角作為切口,突出了人物情感線。
影院中觀看《流浪地球》的觀眾身處春節返鄉、親友團聚的現實世界,有盼子歸家、渴望血脈延續的父母長輩,也有享受個人空間、打算到電影院喘口氣的年輕人。電影世界絕非異常遙遠的空靈世界,人物身處和觀眾一樣被牢牢拴在現實大地之上,擁有類似的煩惱和矛盾:主角的姥爺韓子昂出生於 20 世紀末,仍對當下年輕人喜歡的事物愛不釋手,和劉啟、朵朵講起以往的人們,說他們那時關心的還不是太陽,而是一種叫做錢的東西,他們的以往正是我們的當下;即使是身處空間站十多年的宇航員劉培強,精神也從未飛離地球和自己的家,人類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他掛念的仍是父子親情,遭到人工智慧 MOSS 的實力吐槽。
哪怕是本對科幻無感的觀眾,也難免因這類個人情感產生代入感,在中式人物關係的張力下,忽略部分人物臉譜化和部分情節跳轉唐突的不足,自願跳進「陷阱」。當想像力如風箏般飛起之時,電影才會循著無比順暢的路徑,將觀眾的視線逐步從回小家引向回大家(從空間站回到地球),從人的回家引向地球的流浪和人類文明的生死存亡,最終引向宏闊的太空和遼遠的未來。
如果想像力這只風箏,一開始就無線可循,肆意漫天飛,那麼大部分觀眾和現階段的電影工業恐怕無法適應,哪怕有勃勃野心,也顯得力有不逮。如果觀眾稍微踮起腳尖,可以尋得見風箏的線,那麼就更容易接受風箏和它賴以翱翔的空靈世界。種族與個體,流浪與回家,陌生感與熟悉感,新奇感和現實感,前者在與後者的對比之中被無限放大,從而躍然於螢幕。不少觀眾或許會心生更多嚮往,將這份跟著地球去流浪的浪漫和激情延續至現實生活中去。
元年過後:難以想像的升維和挑戰
電影《流浪地球》對於原作的降維,不失為一種從硬科幻文本走向銀幕的處理模式。參照歐美科幻電影歷史,先河開創過後,很可能有更多重劇情的小成本科幻出現,和先驅一同構成當代華語科幻電影的金字塔。
然而,如何將科幻最核心的思想實驗特性發揮得更好,仍是科幻電影工作者會面臨的兩難議題,也不僅僅是華語科幻面臨的挑戰。歸根到底,還是電影敘事和幻想文學敘事的巨大差異所致,尤其是具有新古典主義和黃金時代科幻特徵的作品,想要保證改編電影的完成度和接受度,幾乎無一例外要考慮降維處理。
這類作品和《流浪地球》一樣,大多具有劉慈欣總結的宏細節特徵:密集敘事,時間跳躍,立意崇高,內涵豐富,能讓讀者體會到現實主義文學之中很難找到的閱讀樂趣。其中寥寥數字的內容,想要落實成為電影,勢必在成本預算、作品完成度和觀眾接受之間構成不可能三角。
郭帆團隊在這個不可能三角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竭盡全力最終也只是將中短篇原著的一隅展現給觀眾,而且為了賀歲檔電影時限,剪輯時犧牲了韓子昂和王磊等角色的完成度,導致人物不夠立體、部分劇情跳躍。如果是面對《三體》這種體量驚人的巨著,即使是拍成系列電影或者劇集,難度也非同小可。
如何將這些頂尖的華語硬核科幻小說拍成電影,還面臨人文內核衝突。著眼於種族形象和世界形象的宏敘事作品,常以邏輯至高的上帝視角看待一切,個體維度的事物在對照下輕如鴻毛,很難讓當下觀眾產生共情。社交媒體盛行的時代,受眾越來越難以忍受有悖於個人認知的理念,作品中的理念差異很容易被過分放大,直接影響商業科幻片的利益最大化。雖然電影《流浪地球》對此進行了軟化的降維處理,也沒有出現原著中叛軍處死星際移民委員會的殘酷劇情,但劍走偏鋒的負面評價仍層出不窮,比如獲得入住地下城資格的方式問題和前文提到的杭州地下城的瞬間覆滅,總有人質疑這些存在價值觀問題、人文關懷不合格,由此全盤否定作品的價值。
電影《流浪地球》中,除了宏大厚重的劉氏美學場景和殘酷的浪漫情懷之外,最具劉慈欣式科幻意味的東西莫過人工智慧MOSS,尤其是最後那一句實力吐槽式感慨:讓人類永遠保持理性確實是一種奢求。面對觀眾,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然而,回顧歷史,很幸運的是我們不難同時擁有欣賞崇高、怪誕、悖論和複雜的能力,也很高興劉慈欣這部小說能通過另一種包羅萬象的藝術形式得以呈現。
世界級水準並不代表完美無缺,更何況電影本就是一門遺憾的藝術。雖然較於原作,電影在敘事和格局方面都有一定程度的降維,但不是無故如此,也探索出了相當接地氣的表現形式,因而可以說無愧於開啟華語科幻電影元年之稱。哪怕郭帆團隊寫這行字的過程曲曲折折,最終寫出的字也不算特別圓潤,但終究還是端端正正的「元」字。《流浪地球》不僅是一部傾注情懷與心血的電影,還是華語科幻的歷史。衷心希望在這一開元之作過後,華語科幻能在更多人的投入下,和世界電影產業相融,協力畫出各式各樣的圓和近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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