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發生於日本,臺灣也真實存在的社會議題
福澤徹三所著的話題之作《年輕人們》,描述大學生一夕間喪失學生身分、淪為都會遊民,2013 年由日本中生代導演佐佐部清改編成電影《東京難民》。在接受媒體訪問時,佐佐部清提到自己讀完小說的第一個想法竟是「這部小說沒辦法拍成電影吧!」並談到:「我強烈地感覺基於詳實的調查所描寫的修經歷的各種危險打工,不折不扣是一種娛樂題材。在一個月之間,我對本書的看法從『沒辦法吧』,變成了『無論如何都想拍成電影』。這就是這麼一部不可思議的小說。」透過這樣一本揭露社會的題材,讓他拍出一部真實反映日本社會現實的大格局電影。
根據資料統計,現在日本透過兼差、打工、派遣社員過活的「非典型工作者」占全體的 36.2 %。反觀台灣,根據 2014 年主計處統計,非典型工作者約有 77 萬人,占全體人口的 7 %,其中又以 20-24 歲年輕族群為最多,占17 %。此刻的東京,會不會是未來的台北?
(節錄自《年輕人們》──多摩川的難民)
清醒過來時,四下一片漆黑。
修覺得快要窒息,但勉強還能呼吸。這表示他已經不在水中了嗎?一想到這裡,意識就像是從黑暗深淵浮起來似地漸漸恢復。
自己身在何處?不,他連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都不清楚。
一切彷彿噩夢般模糊不清,但隨著意識逐漸清晰,猛烈的頭痛與傷口的痛楚席捲上來。
睜開眼皮一看,刺眼的光線扎上眼睛。低矮的天花板角落吊著燈。燈泡的形狀古怪,仔細一看,原來是機車燈。說到古怪,天花板也很古怪,是在交錯的木材上鋪上了藍色的塑膠布。
牆壁也是同樣的構造,但橫木條上懸掛的物品琳瑯滿目,像是手電筒、平底鍋、酒店的月曆等等。某處傳來古老的歌曲,留神一看,地上放了台老舊的收音機。
不管怎麼想,這都不像死後的世界,看來修還在人世。
這裡究竟是哪裡?修提心吊膽地抬起頭,發現自己正躺在簡陋的被子上,不知道是誰把他搬來的。旁邊鋪了另一組被褥,但不見人影。
脖子以下蓋了條骯髒的毯子。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是乾的,掀開毯子一看,他在不知不覺間換上了襯衫與褲子。兩件都很陌生,而且尺寸很大。
「是我的內衣褲,不好意思啊!」
忽然傳來男人的聲音,修嚇得心臟頓時一縮。
腳邊的塑膠墊被掀開,一個五十歲左右、體格壯碩的男人走了進來。男人頭戴棒球帽,穿著成套的工作服。修不曉得他是誰,全身緊繃著,男人那張布滿鬍渣的臉笑了開來:「你總算醒啦!」
修戰戰兢兢地點點頭說:「呃,請問,這裡是⋯⋯」
才一開口聲音就哽住了,他嗆咳起來。
「這裡是我家。」男人在旁邊的被褥坐下:「我發現你時,你溺水失去意識。我本來猶豫要不要叫救護車,但身分不明的人,只會被當成人球丟來丟去。我把你拖上岸,壓了壓胸口,結果你把水吐了出來,所以我想應該是沒事了。」
看來似乎是這個人救了他。
修向男人行禮道謝,男人揮揮厚實的手說:「要道謝,去謝巴巴吧!是巴巴說有人溺水,叫我去河邊看看的。如果不是巴巴發現你,你早就溺死啦!」
「巴巴?」
「很快就會讓你們碰面。那,你叫什麼名字?」
「時枝修。」
「時枝修啊,叫你修就行了吧?」
修點點頭。
「倒是你怎麼會掉進河裡?是跳河自殺嗎?」
修一邊咳嗽,一邊說明被三名年輕男子攻擊的經過。
「這一帶到了夜裡,就會有那類壞小子跑來玩吶!前陣子我也有朋友遭到攻擊,受了重傷呢!」
男人握住靠放在房間角落的鐵管說:「如果我在,就拿這玩意兒痛揍他們一頓了。」
「沒有報警嗎?」
「雖然是報案了,可是連對方身分都不曉得,警察根本不會好好調查。也有些警察會說『誰叫你們要睡在河邊』。」
修無力地笑著說:「那我也是不該睡在那種地方,活該被打囉?」
「哪有那種事?不過既然睡在外頭,你也是遊民嗎?」
「也?那麼你⋯⋯」
「我叫熊西。說到多摩川的阿熊,在遊民之間可是小有名氣。」
「嘿嘿!」男人害臊地笑了,用粗壯的指頭擦了擦鼻子。
這天晚上開始,修在熊西的帳篷裡住了下來。
儘管打從心底感激熊西救他一命,寄住遊民家中還是讓他不知所措。但他身無分文,身體狀況又糟透了,根本無法行動。
不過帳篷裡意外地相當寬闊,也打掃得十分乾淨。除了有股酸臭味,也沒有廁所、浴室之外,待起來並非特別不舒服。帳篷角落擺了好幾個貼著燒酒標籤的大寶特瓶,裝的是生活用水。
熊西說,他以前是跟朋友兩個人住的。
「我的朋友去年冬天過世了,你睡的床就是他的,不過可別覺得不舒服啊!」
感覺被子裡似乎滲透著死者的體臭,讓人渾身發毛,但修沒有力氣離開床上。燒雖然稍微退了,但還是咳個不停,全身的傷也在發熱作痛。
剛開始的兩天,除了到河邊的草叢排泄以外,修幾乎成天躺著。
離開帳篷察看四周,他發現有五、六戶和熊西家一樣的藍色塑膠帳篷呈環狀搭建著。這裡好像就是所謂的帳篷村,但他第一次來到河岸時,並沒有注意到這些東西。
從附近的景色判斷,似乎比他遭到不良分子攻擊的地方更下游一點。
帳篷村的中央廣場有棵大樹,周圍好幾隻野貓野狗遊蕩著,好像跟自己一樣正等著遊民分牠們一杯羹。
「你就在這裡待到身體好起來吧!」
熊西說完勤快地為他煮烏龍麵、咖哩飯、關東煮等餐點。
想到是遊民煮的東西,修一開始不敢動筷,但終究還是抵擋不了飢餓。他下定決心嚐了一口,每一樣菜色都意外得好吃。
熊西會帶他說是超商報廢的便當和飯糰回來,也用卡式爐煮水泡咖啡或茶給他。因為熊西的照顧,修的燒退了,咳嗽也漸漸好轉。黏答答的衣服和內衣褲,也是熊西拿到投幣式洗衣店幫他清洗乾淨的。
為什麼熊西要這樣照顧自己?修害怕熊西事後會要求報答,但目前看來還沒有這樣的跡象。
熊西說他以前是建設公司的監工,但是四十後半碰到裁員,失去工作,現在靠回收空罐維生。
熊西會趁著家家戶戶拎出垃圾的時間帶,一早出門撿拾空罐。上午回來後吃過飯,接著動手壓扁蒐集而來的空罐。然後睡個午覺,聽聽收音機,悠哉地休息,晚飯後再次出門撿拾空罐。
晚上是去有交情的餐飲店、飯店等地方回收垃圾,等到回來時已經是深夜了。壓扁的空罐則趁空閒時間送到回收業者那裡賣掉。
熊西一天可以撿十至二十公斤的空罐。雖然一樣是空罐,但鐵罐不行,只有鋁罐才能換錢。一公斤的回收價格將近一百圓,因此月收入平均四萬圓左右。不過這幾年的行情似乎逐漸下滑。
「我幹這行大概八年了,但打亂地盤的遊民愈來愈多,錢就愈賺愈少。像上個月,整整工作了一個月,連四萬都沒賺到。」熊西嘆息著說。
「這樣說很冒昧,不過靠撿空罐居然能維持生活呢!」
「就看怎麼下工夫啦!三餐基本上自己煮,如果想吃別的東西,就用便宜的價錢向同伴買。有同伴會蒐集店裡報廢的超商便當或漢堡,那些東西只是過了賞味期限,味道還是跟店裡賣的是一樣。」
定價五百圓的超商便當,只是過了賞味期限幾個小時,就變成一百圓。漢堡則是從三十圓起跳。
「電鍋、收音機跟家電全是撿來的,電是從汽車電池牽來的,所以不用錢。沒有自來水不太方便,但眼前就是河,附近也有公廁。得花錢的大概就只有這個了吧!」
熊西仰頭做出飲酒的手勢。
修客氣地問他不考慮重新謀職嗎?
「都已經五十五了,沒人要雇啦!剛被公司裁員時拚命找工作,但那個時候已經只剩洗碗工可以做了。」
對於自己的過去,熊西不再透露更多。他也沒有探問修的往事,但人家這麼照顧自己,默不吭聲也教人內疚。修說出他成為遊民的來龍去脈。
「最近有很多像你這樣的年輕人變成遊民呢!不過沒有多少人像我們這樣,住在同一個地方。」
「為什麼呢?」
「因為還年輕,不好意思住紙箱屋或帳篷吧!」
「如果沒有住的地方,也沒辦法回收空罐呢!」
「就算是這一行,也不是門外漢隨便就能上手的。撿空罐有訣竅,也有地盤,如果外地來的隨便闖進地盤,可是有苦頭吃的。」
熊西說,遊民之間有時也會因為工作上的糾紛和地盤之爭,鬧出殺傷事件來。修沒想到就連成了遊民也得面臨這樣的勞苦,實在太殘酷了。
「那年輕的遊民都怎麼生活?」
「只要翻垃圾,吃的不成問題,過夜的地方每天都不一樣。也有些人會配合愛心廚房的行程,在東京到處移動。」
「愛心廚房是義工主辦的那種⋯⋯」
「嗯,教會、寺院也會舉辦。東京的話,幾乎每天都有地方供應街友熱食,就是跟著那些活動移動。不必工作是比較輕鬆,但沒有家實在很難受啊!」
聽到熊西的這番話,修想起寄住在雄介住處的那段日子。雄介一開始很歡迎他,但後來受不了他賴在房裡無所事事,態度漸漸變得冷淡。當時的修滿肚子不滿,只想快點搬到乾淨寬敞的公寓去。
與現在的帳篷生活相比,雄介的破公寓形同天堂。熊西現在雖然對他很好,但也許已經開始對他的存在感到負擔了吧!
如果熊西改變心意把他趕了出去,修立刻就會成為露宿街頭者的一員。到了那個時候,自己甚至會覺得帳篷生活宛如天堂吧!撿空罐和愛心廚房都不再是事不關己的事了。想到不久之後,自己也可能過著那樣的生活,修就覺得欲哭無淚。
這天晚上,一個略顯老態的削瘦男子來到帳篷裡。
「他是住隔壁的芹澤先生,是這一帶長得最帥的美男子。」熊西說。
芹澤苦笑:「什麼美男子,我都六十多了。」
不過他看起來很年輕,頭上套頂毛線帽,戴著看似高級的無框眼鏡,衣著是短外套配牛仔褲。他現在的工作好像是販賣撿來的雜誌,但十年前可是印刷公司的老闆。
「新來的難民是個小哥啊?」芹澤以清晰的口吻說。
「嗯,也不算難民,是遊民啦⋯⋯」
「遊民這個字眼聽起來就像沒有地方住的人,我不喜歡。我們因為戰爭被奪走了住處,所以是難民沒錯。」
「戰爭?」
「沒錯。小哥也是在爭奪金錢的戰爭中打輸了,才會在這裡的吧?」
「唔,或許吧!」
「這裡說起來就像是難民營。好好休養吧!」
芹澤留下這句話就回去了。
難民營這個稱呼很有意思,但如果是真的難民,一旦戰爭結束就能回到原本的住處吧!然而這場爭奪金錢的社會戰爭,卻沒有結束的一天。
在阿佐谷鳴戶建設認識的小早川,把現代社會比喻為搶椅子遊戲。小早川認為,搶不到一流企業員工或公務員這些好椅子,是個人的責任;但沒有半張椅子可坐,是因為椅子的數量根本就不夠,是社會本身的問題。
像自己這樣的年輕遊民愈來愈多,果然是社會有問題吧!但話說回來,修也不認為自己毫無責任。就連這幾天之內,他也做出了許多錯誤的判斷。如果現代社會是戰場,那麼他就是潰敗再潰敗,最後終於淪為遊民。不,別說是潰敗了,或許他根本就沒有抗戰過。他在尋找自食其力的出口時,就陷入了死胡同。
本文節錄自《年輕人們》,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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