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鏡頭」(Llong Ttake)已被認為是侯導的註冊商標,然而侯導一開始使用這種長拍手法時,還不知道此一名詞。
侯導使用長鏡頭,起因於早年對拍片方式老舊的改革,這在天文的《戀戀風塵》有詳盡描述:「彼時為了省錢省時省力,都以一個鏡頭一個鏡頭拍,好比兩人對話,往往先把一個人講話的表情都拍完,再拍另一個人講話,之後剪接成一場對話。演員也沒有講話的對象,頂多在攝影機後面舉著拳頭當作給演員一個視線,每個鏡頭又短又碎,談不上發揮演技,多半只好對攝影機不自然的擠壓出各號表情。當時侯孝賢就替演員感到辛苦,心想有一天他做導演的話,定要先解脫演員的這種不幸。幾年後,他跟陳坤厚輪流執導拍了六部電影,就開始一點點實現他們的想法。先拍得長,拍得全,讓膠卷跑,演員演,一場戲不剪接分割的一口氣拍下來。而這場戲,重點如果是在某個角色身上,再切入單獨拍他,而雖然單獨拍他,所有參與這場戲的人還是要配合著照樣又演一遍。如此拍完的一部電影,總是使得老板們抱怨不已,他們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從前兩萬五千呎可以拍成的電影,現在非得至少四萬呎拍不成。」
侯導也很清楚記得這段往事,笑說:「當時我拍就對了,哪管拍攝手法,到很後來才知道這就是他們說的『master shot』。」
豈只很後來,直到二○○八年上海舉辦巴贊(André Bazin,1918 -1958)研討會,特別邀請侯導出席,侯導遂請筑悌(侯導涉法事務的法語翻譯)找出巴贊的片子看,筑悌慘呼巴贊沒有片子呀,他是《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的創辦人,寫實主義電影的理論大師,法國新浪潮電影之父。侯導這才把巴贊的經典名著《電影是什麼?》翻了一下,笑說:「怪不得他們會找我討論巴贊,因為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還在那邊,是恐龍沒死還存在的範例。」
長鏡頭拍攝的代表作,侯導自認是《海上花》,幾乎是一場一鏡頭,因此依賴軌道車拍攝、鏡頭跟隨演員的動作移動,如起身沏茶之類微不足道的動作,都是刻意安排好的。然而侯導認為《海上花》已將長鏡頭發揮到極致,他已厭倦如此手法,要嘗試改變了。
侯導想用 BOLEX 攝影機來拍攝《刺客聶隱娘》,BOLEX 其實是一間瑞士的攝影機製造廠商,我們所說的BOLEX 攝影機是它所生產的16釐米攝影機,時至今日,BOLEX 幾乎已成為這一型攝影機的名稱。BOLEX 的一大特色,在它的動力來自手動發條,手動上滿一次發條約可拍攝二十至三十秒(當然可接電動馬達,則拍攝時間不在此限),以前戰地記者用 BOLEX 拍攝,拍完不重上發條,隨手一扔便有專人拾取回收,自己則取攜帶的新機繼續搶拍,這就是侯導認為有趣的地方。
「若是用 BOLEX 拍灌木叢會怎樣?」返台的機場候機時,侯導這麼問。
一個鏡頭二十幾秒,每二十幾秒就是一個新的開始,當 BOLEX 的一個鏡頭拍完,演員仍自顧自演下去,不會停下來等待攝影師,便是考驗這攝影師的能耐,並逼迫攝影師無法在那裡擺「框框」(frame)或東想西想的拍一大堆東西,二十幾秒只夠他把眼前的人拍好,「我這部片打算的就是這種做法,找一個好景,就把景丟開,專注拍人,用 BOLEX 拍。」此方式拍出來的打戲,一個個鏡頭不可能拍得完整,得到的將是片段、不連貫的鏡頭。
「攝影師要非常了解人,懂得如何去捕捉人,很清楚這個 take 要拍什麼,下一個 take 要拍什麼。」侯導說:「BOLEX 拍出來的東西不是完整的,但能拍出演員的能量,我本來就不要接得很順但沒能量的打戲,用 BOLEX 來拍灌木叢,再跟磨鏡少年尋找隱娘的鏡頭剪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會剪出什麼來,會很過癮。」
同時,《刺客聶隱娘》片中將有不少十三年前的回憶畫面,侯導也希望用 BOLEX 來拍攝回憶畫面:「人的回憶是片段、閃動的,破破碎碎印記的很強烈很適合用 BOLEX 來拍,你軌道車拍出來的長鏡頭,根本不對嘛!」
BOLEX 集中、手持震動、粗粒子的畫面,也才是侯導要追求的質感,反之,對現在攝影機日益精進的細膩解析度、行雲流水的運鏡,侯導搖頭:「全是死的東西。」
侯導打算以 BOLEX 來挑戰自己過去註冊商標的長鏡頭,卻也感嘆一路走來的工作夥伴們跟不上自己的躍進,一聽侯導要用 BOLEX 拍攝整部片,幾乎人人都搖頭道不可能,惟副導小姚能理解侯導要的東西,侯導帶著「知我者小姚」之色,畢竟是做了些妥協,本來打算以 BOLEX 拍完整部片的,現在留作僅拍攝回憶畫面部分。看侯導的神色,顯然沒放棄要用 BOLEX 拍攝整部片的想法。
也許再等下一次吧。
本文節錄自《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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