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劇本理論解析《帶我去月球》與《幸福路上》當中的時間設定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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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馮勃棣 (《帶我去月球》編劇)

*內文有劇情雷

 

電影的構成中,首先要有一個擁有確切欲望的角色企圖去達到某個「目標」,為了達到目標,他必須做出許多「選擇」,而那些選擇讓他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危機」,而讓角色於地獄之旅中獲得某種「轉變」進而「頓悟」, 並在故事結束時得證某個「主題」。所以電影中的主角通常是目標導向與主動的,他的欲望是單一而清楚的,而根據 Robert McKee 的理論:「展現人物性格的主要方法,是看到他在壓力下會如何做出選擇。」本文要分別以自己執筆的《帶我去月球》與近期上映的《幸福路上》討論這種設定手法。

先說,人生是沒有主題的,人生唯一的主題就是「人生」,我們已很難從人生中乍看出意義,大多數人的生活都是為了生存。意義是不會自己冒出來的,意義是被整理與反思後的結論,意義是後見之明,意義是紛雜事件經過結構化後的聚焦。我們喜歡看戲劇與電影,因為人生既荒謬又無聊,所以我們看戲預嚐人生縮影,偷看一下結論,得到一個頓悟,完成了我們或許不敢在人生中實踐的冒險。

好的故事是人生的具體而微,沒有冗贅的橋段,而全由充滿意義的關鍵時刻所構成。於是,越加高壓下,人物面臨越極端的環境勢必做出越極端的行為,而那就更能凸顯角色深層的性格,並且增加故事的張力。於是,當高壓的設計到達極端時,產生了一種「定時炸彈」的結構,角色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達到某個目標,於是他被迫積極主動、被迫選擇行動,被迫接近炸彈與邁向終點、被迫成為一則啟示寓言。

邁向終點與成為預言的過程

我們的人生都在一條光譜上猶疑,光譜的一極是「定時炸彈」結構,角色因而高目標導向,行為分秒必爭、主動集中而烘托出那個標的物。光譜的另外一段是「漫漫人生」結構,是散漫與日常的,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日子,由平靜無波的每一天堆砌出物換星移。

好萊塢擅長製造戲劇張力,以定時炸彈原理製造最煽情與格局最強悍的莫過於《世界末日》。太空總署的人無意間發現十八天後將有一顆隕石撞擊地球,地球即將毀滅,於是網羅人才,召集了布魯斯威利與班艾佛列克等人登上太空船去隕石上鑽洞爆破改變隕石的軌跡,拯救全人類的毀滅。

在倒數計時中,主角每分每秒的行動都是為了解救危機,毫無餘裕容納任何冗贅的橋段,而在倒數中的拯救行動不只攸關全人類的性命,更是主角在面臨高壓下的不斷選擇,而產生的自我救贖之旅。戲中,布魯斯威利和女兒的關係緊繃,他是個沒有同理心與一意孤行的父親,兩人充滿爭執與破裂的感情,卻在布魯斯威利登上外太空後慢慢產生改變,他在高壓下被迫抉擇,被迫自省,最後一刻他決定自我犧牲以引爆隕石上的核彈,自毀前他透過影像與女兒訣別,回眸一望後按下引爆鈕,炸碎了自己,卻修復了父女裂痕,完滿了親情摯愛。那一刻,關係的和解似乎比隕石是否毀天滅地更加重要了。

而在處理《帶我去月球》,我便運用了定時炸彈的手法,讓劉以豪穿越回一九九七年挽救心愛的朋友宋芸樺,他得知自己只有畢業前的三天時間,而預知未來的他知道宋芸樺即將參加徵選展開星途並開始殞落人生,於是劉以豪決定在三天內摧毀夢想,逆轉未來,去破壞宋芸樺的徵選,粉碎她的自信,讓她提早二十年放棄夢想以避免走上一條掙扎顛簸的道路。於是,因為劉以豪只有三天,於是他被迫花招百出,他說謊、告密、破壞徵選用的腳踏車與錄音帶、甚至在一切詭計穿幫後不惜傷害最親愛的朋友也忍痛說出「你沒有才華,所以放棄吧」來擊垮宋芸樺的自信,一切的脫序、殘忍、不合常理只因為他處於非常的壓力之下,他彷彿聽到了時鐘滴答滴答的倒數計時聲,南瓜馬車的午夜開始倒數,魔法要消失了,他快沒有時間了。

快沒有時間了,炸彈要爆炸了,魔法要消失了,人質要被斃掉了,毒效快發生了……該手法將戲劇張力極大化,讓角色充滿壓迫而必須於高壓下做出非常的選擇,這樣的壓迫使角色的個性更加鮮明,行動更加積極,也讓戲劇主旨和行動的意義得以集中而被突顯。

定時炸彈的另外一極:過日子

在張力光譜中,定時炸彈的另外一極,則是所謂的「漫漫人生」,它就是人生,時間緩緩流逝,角色沒有特別要去那裡,就只是過日子。

我們回想一下《阿甘正傳》中描寫阿甘從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八二年之間的人生,阿甘略顯傻氣卻心地善良,是一個跑步天才。片中他不停地奔跑,沒有特定要去的地方,就只是跑著,恰巧呼應漫漫人生的電影結構。主角沒有也無能在命運中奔向特定地點,而是被命運帶著走而恰巧經過了沿途風景。

這幾十年的人生中,阿甘經歷了二十世紀後半的各種世界變革,從越戰的爆發到嬉皮文化與反戰思想的興起、經濟起飛,美國總統從甘迺迪到傑克遜到尼克森,阿甘在歷史的洪流中且戰且走,以自身近乎固執的善良善念去於巨變中存在著、生活著、體會著、改變著。他經歷了求學、抗戰、反戰、同袍的死亡、一往情深至終成眷屬、成為了父親、生離死別。──他就只是存在著,讓靈魂在漫漫人生中發光閃亮。

這樣的戲缺少了張力,多了份平實,放大了人類的渺小,展現了時間長流下的歷史流變。劇中那隨風騰飛飄搖的羽毛,似乎更象徵著命運的無常與隨機,人物只能被動地領受,再主動的回擊,在命運之中,我們只能被動地主動著。

2018 年初,台灣有了一部同樣野心與格局卻有著台灣獨有歷史情懷的漫漫人生電影—《幸福路上》。該電影以「你成為小時候理想的大人了嗎」為宣傳語,書寫主角小琪從八零年代出生到如今約莫三十年的人生光陰,她從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漸漸長成,開始了邁向理想之路,卻發現要抵抗的是無常的命運與龐大的世界機器。《幸福路上》處理的就是過日子。

這三十年中,於個人,她經歷了北一女等求學生涯、到報社工作去在省籍情結等狀況下有志難伸、出國遊學有了異國戀情卻被幾乎被現實擊垮,她個人的理想沒有實現,她沒有走到小時候想望的藍圖上;於台灣,於世界,蔣總統辭世了、台美斷交、政黨二次輪替、太陽花學運,政經結構變了又變,天災人禍接踵而至,主角小琪則在大時代的幻滅中,經歷了個人的幻滅(情人不愛了、親人過世了、理想沒實現),真正帶領她的不是她的意志,而是命運與世界的意志。她成為理想中的大人了嗎?她真的行走於幸福路上,前往幸福了嗎?

主題曲這樣唱著:「也許幸福不過是種自如,是一段路不必通往何處。」漫漫人生,是單單存在著看滄海桑田,是在物換星移後唱著張震嶽的「我一直到了現在還是一樣」,還是在萬物更迭後唱著王傑的「如今再也沒有你,我還是我自己」。是承認我們無能擁有命運,是命運擁有了我們,我們無法征服無常,是無常征服了我們。而真實的人生,是充滿炸彈的漫漫人生,我們不知道炸彈何時會爆,但個人的末日如影隨形,可能明天飛機就掉下來了,海嘯就襲來了,核電廠就爆炸了,她就不愛了。

人生或許不如戲總能在末日前整理出意義與主題,我們或許到不了月球也找不到幸福,但至少在末日前,願我們能問心無愧地說一句,嗯,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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