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一寧
導演杜琪峰帶新作《三人行》來台灣參與 2016台北電影節。
距離我上次見到杜琪峰,已經有十年了。那一次,我是記者,他是大導演;這一次,我是翻譯,他還是大導演。
十年前的那一次採訪,一直讓我印象深刻。當時正是電影《龍鳳鬥》的宣傳期,台灣發行商安排記者到香港參加首映,第二天,直接在九龍觀塘鴻圖道銀河映像辦公室,面對面訪問杜琪峰。當時我才出道沒有多久,粉絲心態極重。踏入銀河映像辦公室第一步,已經興奮地要尿出來,當杜琪峰穿著白襯衫,輕鬆瀟灑坐在面前抽雪茄,我簡直覺得這根本是場夢吧。雖然當他跟我們談話的時候,那一口廣東腔國語並不怎麼容易懂。
那一次印象最深的,除了杜老爺手中的雪茄,不好懂的廣東國語,就是當他坐下時,那個把白襯衫繃得緊緊的,圓滾滾的肚子。
然而這一次在台北見到杜琪峰,雪茄還在,肚子卻消失了。
這一次杜琪峰帶著他的新作品,也是銀河映像二十年的里程碑,台北電影節閉幕片《三人行》來到台北。那天下午影展安排杜琪峰與媒體進行茶敘,我是現場的粵語口譯,因而成為當天那一個小時內最貼近杜老爺的女人(不好意思)(撥瀏海)。我直接向他表明身份,告訴他如果喜歡的話,可以說廣東話。但是杜琪峰只是微微一笑,「我盡量說國語」。(然後他就再也沒有理過我!)
是的,仍然是那熟悉的廣東腔。
《三人行》是杜琪峰執導的一部警匪劇情片,由演員趙薇、古天樂和鍾漢良主演。
接下來的整場茶敘,杜琪峰真的全程說國語(真的有進步),只在幾個詞上卡了一下。廣東腔依舊,從他認真回答每一個問題的態度中,你能夠清楚的分辨出來,在那鏗鏘有力的「港普」裡面,隱藏著一股對於台灣媒體深深的尊重。杜琪峰曾經在公開場合給有志影壇的年輕人建議,「認定方向之後,還要有堅持與紀律」。杜琪峰在台北堅持說國語的真正理由是什麼,我並不知道,但是我當天在現場所能感受到的,就是一個人對於小事如此的堅持。
茶敘的場地禁菸,因此杜琪峰的招牌「隨身道具」雪茄並沒有出場,但每當他開口說話,當他擺動肢體,氣息的吐吶之間,身上的西裝摩挲之間,都還是散發著淡淡的菸草香味。腳下踩著一雙好看的皮鞋,並沒有穿襪子,這顯然也是他的習慣之一,在近期許多媒體報導當中,他都是這樣現身鏡頭之前。與十年前相比,杜琪峰明顯瘦了,那個坐下來圓滾滾的大肚腩不見了;但是同樣與十年前相比,他的臉上也多了幾道歲月痕跡,兩鬢也出現星星點點的白髮。算一算,他也超過六十歲了。
然而在杜琪峰面前,年紀只不過是個數字。在他深愛的電影這個行業裡,杜琪峰依然是個躍躍欲試的小男孩。這十二年來,儘管乾淨俐落、一針見血的風格統一,但杜琪峰從不重複自己。從意在言外、諷刺時政的《黑社會》、在傳統推理警匪路線中另闢蹊徑的《神探》、輕巧奇趣的《文雀》,再到宛如末世寓言、恐怖版都市童話的《奪命金》,寫實程度直踩中國大陸審查底線的《毒戰》,成功融合漫畫式喜劇與驚悚的《盲探》,直至舞台感強烈、打破觀眾觀影習慣的《華麗上班族》,每一次,杜琪峰都像是回到原點,重新出發。
電影《黑社會》主要內容談及香港黑社會的情況,於 2005 年獲頒第 25 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四項大獎。
2015年上映的《華麗上班族》,改編自張艾嘉創作並主演的舞台劇《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描述職場權力關係與情感相互糾葛不清的現代商場情事。
杜琪峰的野心勃勃,在《三人行》裡再度得到印證。他大膽打破典型警匪片「你追我跑」的固定敘事格式,一開始就讓警察古天樂抓到了搶匪鍾漢良;也捨棄「正常」動作片中必然存在的大量打鬥、飛車橋段,把場景固定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醫院裡。
杜琪峰說,傳統的那種片子大家都看太多了,這一次,我想試試「非傳統」的。
杜琪峰就是要挑戰,就是要嘗試,就是要不一樣。那場近乎實驗的,長達十分鐘的一鏡到底槍戰戲,幾乎沒有瑕疵、無法分辨的「人體慢動作」,更是這所有堅持的最佳體現。談起如何調度上百人的團隊,如何在細節上設計這場戲,杜琪峰忍不住眉飛色舞。同樣是慢動作,距離鏡頭遠的,就要比靠近鏡頭的人更慢一點,這樣才有層次;為了保持拍攝動線流暢,所有佈景全部設計成流動式的。想像一下拍攝現場是什麼狀況:一組人推著鏡頭,一組人推佈景跟著移動,還有另外一群(像瘋子一樣的)人正在慢動作倒下、噴血、彈到半空中。
這的確是一場精彩的好戲,也更像是杜琪峰親手設計的一個華麗的迷宮,他為自己設下障礙,然後全力突破,意氣風發。茶敘中有記者問,如果光憑現代後製技術就可以做到同樣的效果,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搞這麼多事?杜琪峰的回答,總歸來說,就是「情懷」二字。現代科技可以做出很多效果,但是沒有辦法像真人實拍那樣的有血有肉。杜琪峰喜歡那種「質感」,猶如昔日手作坊裡的工匠,精雕細琢一個小小的印章。(當然還有一個實際上的理由。杜琪峰說,如果一個一個鏡頭分開拍再做後製,很可能比在現場一次真人走完來得更加麻煩。)
另一方面,歲月也的確在杜琪峰身上沈澱出智慧的重量。《三人行》的片名典出論語述而篇第七章「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在熱鬧的電影畫面背後,在三位主角鬥智鬥勇的緊張刺激之後,杜琪峰其實想表達的是,他對當前香港社會快速變化、失去方向的憂慮。他感嘆,許多人錯了卻不認錯,反而把錯誤合理化,往日習以為常的倫理漸漸被顛倒,人與人之間失去尊重,加上互聯網的發達,錯誤在這種環境中不斷重複,最後一錯再錯。
在媒體茶敘現場,杜琪峰(左)談到拍攝十分鐘的一鏡到底槍戰戲,非常興奮。右為監製游乃海。
在這個不是喧囂聒噪,就是沈默不語的年代裡,杜琪峰依舊保持著他的姿態。在各種激情的時機點上,公眾幾乎不曾見過杜琪峰直接做出任何表態,這卻並不代表他沒有自己的聲音。在每一部作品中,二十年來輾轉於市場需求與自我實現之間的迂迴前進,其實杜琪峰早就已經說了很多話,只有那聽得懂的人,才能在眾聲喧嘩之中,分辨得出他那低調的老派與優雅。
離開茶敘會場之前,杜琪峰被幾個年輕的記者攔住要求合照,他也樂得親切照辦。我眼角看到坐在旁邊等待的杜太太,輕輕鬆鬆地喝咖啡吃餅乾,或許對於丈夫受歡迎這件事,她早已習慣。她一身白衣坐在那裡,全身散發出來的是一股沈穩自在的安全感。那個片刻,我好像瞬間從《三人行》的槍戰中,切換到了另一部愛情電影裡,反正同樣都是,銀河映像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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